紅樓

太陽上的魚

太陽裡頭住著一隻魚。

牠的魚鱗是火焰的紅色，在橘黃色的太陽中，特別顯眼、漂亮。

牠的眼睛是地球海的藍色，可是在橘黃色的太陽中，看起來像是綠色，但也是美麗的翠綠，和春天枝上嫩葉一樣。只有游到太陽表面時，牠的眼睛才又是藍色的。

牠還有一條陽光般金色的尾巴，又薄、又寬，半透明如金色的紗。太陽上的魚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擺動牠的金色尾巴，游到太陽表面，濺起一團燃燒的火花。

牠也喜歡浮在太陽火焰的外圍，看宇宙的模樣。

當太陽上的魚游到靠近星球的一邊，牠會停在原地不動，只搖擺著魚鰭，高興看著太陽系的八顆行星們繞著太陽轉動。

當活力旺盛、永遠停不下來的彗星經過太陽側面時，太陽上的魚會朝它長長的尖尾巴吐出一串火球小泡泡。

當遠方有一顆星星熄滅時，牠會哀傷地記住那顆星星曾在的位置，跟地球上養在魚缸裡的金魚不一樣，太陽上的魚記憶力不只七秒，牠什麼事情都不會忘。

所以，有一天，一艘太空船飛到太陽旁邊時，太陽上的魚好奇地游出來看。牠記得自己沒有看過這個形狀的東西，因此，它一定是第一次出現在太陽附近。

太空船的艙門打開了，裡頭飄出來一個太空人。太空人努力想走過來，可是宇宙裡沒有路，也沒有把人固定在地面上的重力，因此太空人只好像游泳一樣，用蛙式游到太陽上的魚前面。

「你好，太陽的居民。」太空人打招呼。

「你好，地球的太空人。」太陽上的魚吐出一串火花，高興地回答。

為什麼太陽上的魚會知道太空人來自地球呢？太陽系有八顆星球呢！

答案是：只有地球人有兩隻手和兩隻腳，再配上一個身體和一個頭。再說了，也只有地球人會用蛙式游泳啊！

太陽上的魚覺得自己真是聰明，同時也很開心有人來拜訪牠，於是牠又愉快甩了好幾下尾巴。

太空人大叫一聲。

「啊！原來在太陽上掀起波浪的，就是你啊！」

太陽上的魚嚇了一跳，停下動作，動都不敢動，牠看著太空人生氣的臉。

「你知道你每次掀起浪花，都會讓地球上的電器壞掉嗎？」太空人問。

「啊？我不知道啊！」太陽上的魚無辜極了，縮了縮魚鰭。

「你擺動尾巴，太陽表面就會有風浪，和陽光一起傳到我們地球那邊，就把電話、電視、電腦弄壞了！」太空人責怪牠：「電話每次壞掉的時候，我都沒辦法和媽媽說話啊！」

太陽上的魚驚訝吐出幾個泡泡。

原來，太空人小時候和媽媽說電話時，經常會遇到太陽上的魚甩尾巴，使得他一直沒辦法聽見媽媽的聲音。後來，他太想念媽媽了，於是製造一艘太空船，把自己帶上太空，要到太陽上找答案，看是誰那麼調皮，掀起波浪。

太空人十歲從地球出發，向太陽前進。

他花了十年航行到火星，那時他二十歲。

他花了十年航行到金星，那時他三十歲。

他花了十年航行到水星，那時他四十歲。

他又花了十年才到太陽，現在他五十歲。

「可以請你不要再甩尾巴了嗎？」五十歲的太空人對太陽上的魚請求：「地球上的人們需要電話聽家人的聲音、需要電腦和朋友玩耍、需要電視看地球上的其他地方長什麼模樣。」

太陽上的魚吐出一串泡泡，又吐出好幾朵火花。

牠喜歡搖尾巴，牠不生活在地球上，地球上的人不能規定牠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

可是太空人跨越了那麼多顆星球來請求牠，這件事情一定對地球人很重要。

牠思考了一天、和太空人商量了一個星期、猶豫了一個月。

然後太陽上的魚這麼說了。

「你想要我答應你的請求，那麼你也要回應我的願望。」

「你說吧。」太空人回答，經過一個月一個星期又一天的相處，他知道太陽上的魚說話算話，答應的事情不會反悔。

「我喜歡搖尾巴，既然我不能再玩我喜歡的遊戲，那麼你就要用另一個我喜歡的事物跟我交換。」太陽上的魚說。

「你喜歡什麼呢？」太空人問：「魚都喜歡水，太陽上只有火和風。你想要地球上的水嗎？我們有雨水、溪水、河水、湖水、海水和其他各種的水。」

「魚都喜歡水，沒有錯，但魚也是生命。」太陽上的魚說：「每一個生命都喜歡朋友，而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你要我永遠留下來嗎？」太空人驚訝問。

「不會，那太殘忍了，你不是要回去和你媽媽打電話嗎？」太陽上的魚搖頭：「朋友不會勉強朋友做任何事情，我只想請求你，回到地球後，有空再來看我一次。」

「那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太空人誠實說：「我的太空船很慢，要幾十年才能完成一次航行。」

「沒關係，我會一直在太陽上等著。」太陽上的魚說：「當你要來找我時，多思念我一點，你的太空船速度就會變得更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在這裡等著你。」

太空人答應了他的魚朋友，然後乘上太空船，轉頭往地球的方向飛去。

太陽上的魚目送太空船底部明亮的火焰愈來愈遠、愈來愈小，最後那看起來像是一顆星星。星星載著牠的太空人走了，所以太陽上的魚看著太陽外的宇宙，覺得成千上萬的星星上，彷彿都有牠的太空人在航行。

牠感覺有點寂寞，不小心擺動到尾鰭，濺起火焰和熱風。太陽上的魚趕緊放慢動作。

〝不行、不行，說好了不能弄出浪花。〞牠想著，然後小心地游進太陽深處。

紅色的魚鱗和火焰的顏色混在一起，金色的魚尾和太陽一起散發著光。太陽上的魚漫無目的游來游去，就像地球魚缸裡普通的金魚。游到太陽表面時，牠藍色眼睛遠遠遙望地球的方向，那顆太空人居住的行星有蔚藍的海洋。

〝我一隻魚在這裡，好孤單喔。〞

太陽上的魚寂寞地吐出一個又一個泡泡，羨慕看好多個小泡泡連在一起，變成一個透明的大球。

牠請求太空人想念牠，於是牠也想念著太空人。

〝你什麼時候才要再來呢？〞牠想著：〝我們可以一起看太陽系的八顆行星、一起等彗星經過、一起記住遠方的某一個地方，曾經有一顆明亮的星星。〞

〝那一定會比一隻魚游來游去吐泡泡還要好玩。〞

〝那一定會比一個人在星球之間航行還要有趣。〞

〝但你什麼時候才再來呢？〞

〝我等著你。〞

〝我等著你。〞

一年過去了。

十年過去了。

太空人說的幾十年過去了。太陽上的魚還在等。

牠每天都游到太陽表面等待，並且提醒自己不要擺動尾巴。

然後是幾十年的十倍時間過去了。

幾十年的一百倍時間、一千倍時間過去了。

太陽上的魚還在等。太空人沒有回來。

牠每天仰望宇宙中數不清的星星，都覺得某一顆星星可能載著牠的太空人，馬上要變成明亮的、和太陽一樣的火焰。

更長更久的時間過去了，連太陽的火焰都減弱了。

太陽上的魚還在等。

直到數不清的年月過去了，太陽變小、變冷，變成不再燃燒的白矮星。

太陽的火焰熄滅了，太陽表面的風停了，太陽不再發光。也因此，到處都是一片黑暗，而宇宙遠方的星星光線微弱，照不亮太陽系。

太陽上的魚還是沒有擺動尾巴。

牠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沉到太陽中心點。沒有光了，牠連自己的尾巴都看不到，太陽上的魚在熄滅的太陽深處哭泣，水泡泡往宇宙飄去。

〝我想著你。〞

〝我想著你。〞

──而我也想念你。

太陽上的魚擺動了一下尾鰭，看向上方，那裡有數不清的星星。有一顆星星慢慢明亮起來，和火焰一樣明亮，但那不是太空船底部的噴射火焰。

那是太空人，牠來自地球的朋友在發光。

太空人全身散發白色溫和的微光，彷彿把黑暗的太陽系都照亮了。他靠近太陽上的魚，魚因為他的光，看見自己的尾鰭。

「你也變成白色了，我的朋友。」發光的太空人說。

「時間過得太久了。」太陽上的魚想了想：「火焰熄滅了，光消失了，所以我的紅鱗片和金魚尾才都變成了白色。」

「沒關係，你的眼睛還是藍色的。」太空人發出笑聲：「我還認得出你。」

太陽上的魚高興用尾巴拍了拍他的朋友，反正現在太陽已經沒有火和風了，牠再怎麼擺動尾巴，也不會再掀起讓地球人煩惱的波浪。

「你花了好長的時間。」牠不怎麼生氣地抱怨，白色魚鰭滑過太空人的太空衣：「我等好久。」

「對不起。」太空人抱住了牠的魚鰭，道歉說：「我遲到了。因為我來不及回到地球上。」

太空人五十歲離開太陽。

他花了十年航行到水星，那時他六十歲。

他花了十年航行到金星，那時他七十歲。

他花了十年航行到火星，那時他八十歲。

在八十九歲時，他的太空船在地球的衛星──月球上靜止不動了。

「我一直在月亮上，繞著地球旋轉。」發光的太空人嘆氣說：「我沒有成功回到家鄉。也沒辦法履行我對你的承諾，回來找你。」

太陽上的魚繞著他游了兩圈，安慰地對朋友吐出一串泡泡。

「沒關係。」牠說：「雖然有約定過，但不是每個約定都會成真，你不是故意欺騙我，所以我原諒你。」

「謝謝你，我的朋友。」太空人微笑說：「第一個約定無法達成，但我有遵守第二個約定。」

「你有想念我？」太陽上的魚吐出快樂的泡泡。

「我每天都在想念你。」太空人抱了抱變成白色的魚：「所以太陽不再發光以後，我比大家更早來到這裡。想念讓我的速度變得更快、更快。」

「大家？」太陽上的魚困惑擺動尾巴。

然後牠發現，成為白矮星的太陽外，星星變得更多、更亮。

亮得像一道道明亮的火焰，向太陽中心飛來。

太空人的媽媽到了。

地球上的人到了。

水星、金星、火星上的人到了。而在更遠的地方──

還有木星上的人們。

還有土星上的人們。

還有天王星上的人們。

還有海王星上的人們。

一個一個發光的太陽系居民，都往太陽飛過來。往太陽上的魚，和牠的太空人飛過來。

(海王星的人最累，他們要飛過天王星、土星、木星、地球、火星、金星、水星，才能到太陽)

太陽上的魚笑了，牠開心吐出一串一串泡泡，小泡泡被太空人伸手包住、集合成好幾個大泡泡，往太陽外浮去，迎接所有人。

直到最後，大家一同窩在太陽系中央的白矮星上熟睡。

從此過著平靜快樂的日子。

 3669字

參加2015鍾肇政文學獎童話類

童話就是給孩子看的書

我想讓他們學會十的算術、太陽系行星、我們可以走向的那片宇宙，還有終將來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