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

地球漫遊2050

今天，西元二零五零年某月某日。凌晨五點整，陳家老奶奶被鬧鈴叫醒。

老人家睡眠少，但平時也沒那麼早起，奈何今天是個大日子，所以前一晚，老太太特地吩咐家裡中央電腦把鬧鐘調前了一個鐘頭。

陳奶奶下床，將房間裡的空氣清淨機關了，漱洗完便往飯廳走。她的兒子和媳婦都還在睡，只有讀研的大孫女和正值高中的孫子醒了。大孫女是因為學校研究，這些天都在線上視訊跟進實驗進度，陳奶奶有幾次從房門外瞥過去，都可以看到光頻畫面另一頭的實驗室人員忙忙乎乎，看來是正到了最後的關鍵時期。高中生的孫子則是加入了學校田徑校隊，早上都趕著到學校特製的室內田徑場練習，這還多虧了考上的是私立高中，場地好，特別建了個多層樓室內運動館，不然就得更早出門，還要受室外惡劣環境的操練。

收拾好出門的零什，老人家帶上腕錶，瞇著眼確認這個月的公里數還足夠，便下樓往公車站去。今天是小孫女回家的日子，她得趕在六七點老市場結束前，去買點菜回家慶祝。

還在電梯裡頭，老太太便動作麻利套上兩層外衣，戴上一個將鼻口都遮掩住的布製口罩，最後往鼻梁上掛一副墨鏡，把眼、鼻、口和皮膚都護住了，才往大樓庭院走。天微微亮，是淺淡如水墨暈開的灰色，天氣預報說的沒錯，果然是個適合接回孩子的好天氣。陳老奶奶滿意點點頭，撐著拐杖向公車站邁步，腳下沙礫刷刷地響，應和她的好心情一般。

公車上的乘客大多都和陳奶奶一樣的打扮，墨鏡、布口罩和兩層外衣。老太太在公車上晃著，覺得有些氣悶，想著現在科技愈發厲害了，聽說最近有一套什麼單層便可以抗紫外線防砂塵，還白天可當發熱衣、晚上可做排汗衫的外衣牌子，得讓兒子買一件回來穿穿看，若真那麼神了，再給家裡人一人一套也不是不行。

錶面時間走到了五點半，那麼到市場大概要六點，還在來得及的鐘點上。老太太安心了點兒，隔著墨鏡往公車窗外看。太陽正探了個頭出來，照射在大樓側邊的太陽能板上，反射出幾乎不能直視的強光。

前幾年，裝太陽能板便宜了，各棟大樓高廈一個個都搶著舖滿牆面。陳奶奶那棟老大廈居民們也湊起來開了個住民大會，合計合計，覺得就算把東南西北四面牆都鑲上板子，也花不到幾個錢。就算你說這太陽一次也才照一面，還有隔壁大樓擋陽光吧，那不還有其他面的太陽能板嗎？這東西裝上了，能源就給大廈住戶分，份額有中央電腦控制呢，誰也不怕吃虧。再說了，沒見幾條街外那新大樓，房都還沒賣出幾間呢，太陽能板就裝得好好的了，估計建商打著主意要把所得多餘的能源歸給自家公司，再賣給國家，那兒的新住民十有八九是享受不到分能源的好處了。而等咱大廈裝好了板子，要自用的自用，捨不得用的就統一賣了大家分點錢，每個月貼補家用，這不也是不錯嗎？當時大夥兒一拍板，熱熱鬧鬧把新玩意兒裝了，後來也的確省了不少電錢和勞力。

不過沒過幾年，幾乎所有高於五層樓的建築物都趕流行一樣，在那段年月陸陸續續安上太陽能板，弄得現在每個人出門，都得架付大墨鏡，以免被層層疊疊板子的反光閃壞了眼睛。直到近日，新聞不時還會報一下，說哪邊哪邊的人因為窗外向著對面大樓太陽能板，長久下來眼珠子都被反光眩壞了，鬧著要求償；或是提醒自從太陽能板普及化後，全國視力水平又下降了幾個百分點，讓大家自己注意保護眼睛，所以你看看，這事兒總是有一好沒兩好不是？

正神遊著，抵達市中老市場站的播報聲響起，老太太趕緊收回往外瞧的視線，嘿唷一聲用拐杖戳了下車鈴。

***

穿過兩層空氣門，陳奶奶走進老市場。

熟門熟路開了個免費置物櫃，把兩件防曬外衣和墨鏡口罩零零碎碎的累贅塞進去，老人家笑瞇瞇一手撐拐杖，另一手拖著買菜推車，一頭栽進那一片多年不變的吵吵嚷嚷中。

「大包的高麗菜乾喔！上個月生產的高麗菜做的高麗菜乾，不發不甜不要錢嘿──」

「新魚上市，試吃價便宜過白送價！來嚐嚐新口味哩！燉湯煎炸生魚片都好吃啊！」

「跳樓大拍賣！一罐蛋液五百塊，還送一盒雞湯塊！要買要快、慢的是傻蛋！」

叫賣聲中，陳老太太東邊摸摸，西邊看看，眼角紋路笑得都舒開了，喜氣洋洋，惹人注目。

「哎唷！老大姐！多久沒見啦！」菜販向她喊來：「身子骨一樣健朗嘿，要不要來一袋之前那牌子的脫水蘿蔔啊？」

「就你記性好，還記得我家兔崽子愛吃蘿蔔！」陳奶奶樂呵呵回說：「可今天不成，我那新回家的小孫女沒遺傳到她爸，聽說討厭蘿蔔得緊呢！」

「小孫女？啊唷，是這幾天回來的嗎？」菜販叫了聲。

「沒呢、沒呢，今天才要去接人。」

老人家笑開了一張臉，旁邊幾個相熟的攤販也注意過來。

「難怪您老今天進來就開了花似的！恭喜啊，陳太！」魚老闆邊清內臟邊喊過來。

「又熬了一個七年，這是第三個了吧，老大姐。」菜販隔著個攤子連聲道喜。

「是第三個、第三個。」陳老太太紅光滿面：「上次老二回來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兒子媳婦不小心又蹦出個老三來，不然我這輩子哪還要再跑一趟唷！」

「這說的是哪兒話呢？」賣瓜果的女頭家笑嗔一句：「陳奶奶您大孫女不都二十多了？再幾年過去，可不就又有了嗎？」

「去去去！折騰老弱病殘啊！」陳老太太笑罵。

「哪裡是折騰呢？」菜販又嘆一句：「我那外孫才五歲呢，還要兩年才能接孩子，可想死我了！」復又笑起來：「不成，今天是老大姐您家的好日子，來來，我這兒有幾顆番茄和幾條茄子，送您一點帶回去慶祝慶祝！」

「大妹子你說什麼話呢！這是溫室出來的新鮮菜！」陳奶奶嚇一跳，被菜販塞過來的蔬果推得往後一步，現在水靈的蔬菜少見了，大家多半是吃泡水發回來的蔬菜乾，這幾個番茄和茄子還真是高級貨：「姐姐我沒帶那麼多錢出來，你可是要吃大虧的！」

「吃虧吃虧、虧久成盈。」菜販笑嘻嘻把菜都攘進老人家懷裡：「哪天把小孫女包緊一些，帶來給妹妹看啊，老大姐，我再給她糖吃！」

「對對對！陳太，我這魚您也拿一條回去，給小孩子加菜了！」

魚老闆抓起條魚，刷刷兩下殺好，塞進手邊透明盒子便推來。旁邊瓜果女頭家笑一聲。

「賣魚的，你要送也送養殖魚，怎麼送新魚給人家！」

「新魚怎地？新魚不能吃啊？」魚老闆漲紅一張臉，振振有詞：「人家從多深的海底捕上來的啊？肯定沒有汙染！」

「上次新聞才報導呢，吃了新發現的魚，腸子裡生了那麼一長條的新種寄生蟲──」

「呸！呸！賣水果的婆娘，你是成心要讓我做不成生意是不是？」正給客人去魚鱗的漢子怒了，轉頭用去鱗刀指著人罵：「這明明是經過捕魚船會和政府雙重檢查過、還打算育種養殖的深海魚，你硬要說不安全不衛生！那麼了不起就吃肉去，不少你一個不吃魚的！」

「吵什麼、吵什麼啊。」菜販不耐煩抓一束脫水蔬菜甩甩這位又抽抽那位：「老大姐家今天有喜事，你們兩個改天再吵！吵個乾乾淨淨歡歡喜喜，圓潤的滾兒去！」

陳老奶奶這些年來買菜時看多了這兩人吵架，也見怪不怪，只是呵呵笑幾聲，高高興興收下一群相熟商販送的蔬果魚料。拿了人家的東西，總不好意思還拿人家的盒子，老太太趕緊邊聊天邊把食材從市場保鮮盒拿出來，再放進自家環保折疊盒，最後一個一個疊進購物車。保鮮盒則是各回各攤去，一個不留。

「話說回來，最近肉是真貴啊。」

「畢竟這氣溫，牛豬羊雞鴉一般地方哪養得起？啊唷，不熱死也要給病死了。」

「可不是，去年我還看見過老王呢，他說好幾年前他的養殖場就做不下去了，只好賣給大公司，統一建冷氣房、衛生槽，直線供應那些高級餐廳！」

「說到這個，我都要羨慕歐洲那邊啦。真好啊，氣候涼，牛羊也養得起來，不知道之後能不能再外銷進來？」

「我看懸！他們那兒主食就是肉啊奶啊的，自己吃都不知道夠不夠哩！」

「肉舖都要倒光啦！」

「唉，何止肉舖，你不覺得，咱這市場也是……唉唷……只剩咱幾個老的賣菜，來來回回也是那幾位熟客……」

「進貨也難囉，聽說哪個市菜苗子又死一片……」

邊收邊聽，陳老太太不由得也跟著唏噓幾句。現在年輕人大部分買東西網購、半數在家連線工作；商場啊辦公樓啊，一棟一棟都改成了便宜住宅，或推倒了，看是要建醫院還是蓋溫室，也算是地盡其用。只是這老東西啊，總是一樣一樣，慢慢就不見啦……

至於進貨難、死菜苗，也是愈來愈常見的事。聽說附近有個國家還在鬧饑荒呢，當地政府封鎖了消息，但還是有人傳出來，說軍隊圍了一個城市，禁入禁出。

陳老奶奶想，現在餓肚子啊，簡直就跟幾百年前的人染了麻瘋病一樣唷……

***

陳奶奶拖著買菜拉車進門時，空氣裡頭都是煎蛋和豆漿的香味。她的媳婦正從廚房端出一盤烤吐司，看到婆婆回來，向她道早。

「媽，您回來啦。稀飯我給您弄好了。」媳婦趕緊接過裝滿蔬菜魚肉的拉車，瞧了瞧裡頭：「您買了這麼多菜啊？吃得完嗎？」

「寶貝孫女回家來了，我就樂意讓她多吃點好的。」

「如如小不隆咚的，也吃不下多少……哎呀！這不是茄子嗎？還有番茄？媽，您這是？」

「我沒花錢買那些個新鮮貨啊，都人家聽咱們家要回來了個孫女兒，送的！」

老太太笑嘻嘻回道，把一身出門行頭扔到門口櫃子上，走過飯廳時順手呼嚕了孫子頭髮一把，高中男孩子哀叫一聲。

「奶奶！我才抓過的！」

「還有時間蹲浴室抓造型，書都讀不完了。」陳奶奶哼一聲，施施然坐到飯桌上，食指彈了下孫子邊吃早餐邊抓在手上的考卷。

「是這次考試題目出錯了，奶奶，」孫子扁嘴：「尤其是地理科！奶奶我跟你說，它有一題問我們國家平均氣溫是三十度到四十度，對還是錯，答案竟然是對耶！三十度都幾十年前的事了吧？現在外頭明明都是四十度起跳，去年夏天不還超過五十五度嗎？課本資料還是十年前的，又要怪我們寫錯答案，一點都不人性化！送分啦！」

「人性化是用在這裡的嗎？不學無術！」老太太笑罵著又一彈孫子額頭：「我說你怎麼今天沒出門校隊練習呢，又考糟被罰寫了吧！再這樣下去，怎麼做妹妹的榜樣唷！」

祖孫在飯桌上吵鬧笑辯，陳家媳婦把婆婆的早飯端上來，順勢坐到一邊。

「媽，您今天真要和我出門接如如嗎？」

「這是當然，這可是我們家的大事，大事啊。」老太太笑呵呵，又瞪了一眼坐在自己位子上喝咖啡的兒子：「誰讓我們家男人都是讓人不省心的，女兒要回家呢，還趕著給人上工去！請個一天假很難嗎？」

「媽，我們公司最近是真忙，到處都有冷氣故障，總不能讓人家房子裡沒有冷氣吹吧？」陳家兒子放下咖啡杯，無可奈何道。

「好好好，知道你們裝空調的了不起，最吃香了。」陳奶奶哼一聲：「這幾年政府不是才通過那什麼、什麼兒女適應假嗎？樓下的小李還做醫生呢，都可以請個五天陪剛回來的小兒子，就你們公司不給請，分明違反勞基法。」老人家又呼嚕旁邊孫子狗頭一把：「瞧瞧，乖孫，這才叫不人性化呢！」

「媽。」兒子更無奈了。

「媽，我不是不讓你去，是怕您熱著了。」媳婦一臉憂慮：「我們這兒坐公車去托兒所很久的，您上次去一次，回來途中就直接跑社區診所去了，那還是兩、三年前，冬天的事呢。這兩天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不如您就在家休息，我去帶如如回來就好了。」

「這怎麼成？不成、不成。」老太太眉毛都豎起來了：「爸爸都沒去了，還只有媽媽一個人，孩子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正式回家，家裡就一個人去接，冷冷清清的，像什麼話？要嘛就是她爸去，要嘛就是我跟妳去，沒第二句話！」

「媽……」陳家媳婦臉上表情和她丈夫簡直要一模一樣了。

「好了，讓媽去吧。我今天真有急件，是地區醫院裡頭的院區空調，跑不開。」陳家兒子嘆口氣，拍拍老婆握著筷子的手：「媽，您要去的話，叫一台計程車吧。車上環境比較好，又比公車快。別說什麼浪費錢，您自己說的，這對如如來說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嘛，讓孩子還要坐公車顛著回來，也太可憐了。」

「我才不會說什麼浪費錢呢。」老太太得意道：「我兒子孝順我，我自然樂意收受了。乖孫，給奶奶叫一台計程車……媳婦，托兒所說幾點可以接如如啊？」

「下午一點。」陳家媳婦無奈。

「一點啊，」陳奶奶轉頭又跟滑開個人終端的孫子說：「那給奶奶叫一台十二點的車！記得啊，要廂型車啊，如如不知道有多少行李衣服要搬回來呢，廂型車大又穩，奶奶就要那款的！」

陳家男主人看老母親湊在自家兒子旁邊指揮操作，嘆了口氣，拎起工作包，在媳婦肩上按了按。

「我先出門，媽就麻煩你了。」

「工作結束了，早點回來。」媳婦說。

「毛孩子，媽才不需要麻煩誰呢！」老太太回嘴。

「爸，等等我！我給奶奶叫完車了，我們一起搭電梯！」高中生三兩口把吐司塞到嘴裡，用豆漿沖下去，趕忙跟上。

「爸要上班啦？路上小心。」正巧出來拿早餐的大孫女。

陳家男主人應了一聲，關上門，和兒子一同下樓去了。

「說不請假，還真不請假呢！」老太太噘嘴：「果然這男人啊，每個都是不讓人省心的！跟他爸一模一樣！」

陳家媳婦也和她丈夫一樣，嘆了口氣。

***

吃完早飯，陳家媳婦正收碗呢，就見她婆婆嘿唷一聲，要跨上家裡客廳的健身腳踏車。

她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碗筷，上前去攔。

「媽，您這又是要做什麼呢？」

「今天還沒人騎車吧？」陳老太太說：「想到等等就要接老三，我就靜不下來坐著，不如先來把今天的燈啊、電池啊都充一充，行動電腦和終端機充電器就留給孫子騎了。」

「都給孩子出力就好，您休息吧。」媳婦堅持地把婆婆扶下來：「他順便也可以練練腿力，田徑隊要比賽了。您膝蓋前幾天還疼呢，這活兒交給那閒不下來的猴兒精去做。」

「那你不成了猴兒娘，我不就是猴兒姥姥了嗎？」

陳奶奶呵呵笑罵，也樂得清閒去。

還是年輕時好啊，火力發電，電都直接送進家門來。哪像現在又是太陽能板又是動力發電的，政府能配送的電額也就那麼一點點。

可惜，現在沒有火力發電了。老太太想。

能燒的都燒完了，各國政府把全世界挖個底朝天，也再找不到資源了。那可是多少個世代動植物的屍體啊，這才幾年，竟然把全世界的屍體都給燒完了。

早知道就用慢一點了，再多一點也好唷。陳奶奶不無可惜想。那可真是無憂無慮的日子啊。

「說到猴兒精，」老太太在客廳沙發坐下，摸摸自己剛才試圖跨過腳踏車座椅而微微發痠的髖關節：「猴兒精他姐有什麼打算？她也快畢業了不是？」

「論文才弄到一半，還早呢，媽。」媳婦邊洗碗邊應。

「開始弄論文，也快啦。」老太太叨念：「記得她說過想直接再讀博士？有沒有打算當地買間房算了？頭期款我們家還是付得出來的。」

「媽，怎麼就突然說到買房的事了？」媳婦一驚，手在衣服上擦著出來。

「現在房子便宜，買一間比租一間還好。」陳奶奶打著算盤：「她去外頭租房，我也不放心，又要和房東鬧一些零零碎碎、雞毛蒜皮的事兒。不如買間房，我們付了頭期款，讓她自己慢慢繳後頭的，也是給丫頭攢的嫁妝。」

「媽，她以後不知是嫁出去，還是娶人回來呢，您現在就想這些了。」媳婦失笑。

「嫁出去就是嫁妝嘛，娶回來更好，媽喜歡一大家子的樣子。」陳奶奶咧開笑，又開始打算：「要買還是得買有中央空調和清淨機的吧？不然就要自己再安裝了。雖然她爸在那裡大概有同行，可是總歸是筆大開銷。」

「中央空調是不錯，只是還是要準備一台備用的清淨機。」媳婦也一起估摸：「大樓清淨機跳電或故障了，還是得開自己的，不然就受罪了。」

「記得要找山腳下靠外圍的房子。」陳奶奶念著：「山上怕土石流，出了山又怕海吃上來。」

當然了，山腳下的房子也有危險在，也就是在他們這種市井小民眼中算好房子。

陳老太太忽而就想起了，年輕時看的那些老3D電影，有錢人都住到月球上，甚至是在宇宙裡建個太空基地當高級住宅區住去，特幻想了。

2050年的地球還來不及在月球上種田。

有錢人都往海上去了。

世紀初有個年輕人募資造了個裝置，把海洋的垃圾清了一大半。陳老太太還記得年輕時見到尚在實驗中的那則新聞，忍不住驚嘆不已的心情。

現在，那裝置還在運作著，地球的海洋成了全球最乾淨的地方，也是全球最多有錢人的地方。

海上的房子，才是真好。

平時就固定在港邊，和社區一樣。若遇到颱風海嘯等警報，呼一下就開到別的海域去了。也不怕海平面上升，畢竟它就浮在海面上，再上升也淹不進來。買海上房的人們通常還買了不只一個房港位，這個月住歐洲，下個月高興往美洲開去住個兩天，那才叫自由自在呢。

陳老太太搖搖頭，不去想那些不實際的東西，又說了。

「還有水啊，不知道那附近有沒有過濾水的大樓，不然喝用又是一筆開銷。話說回來，她們研究室裡頭應該有飲水機吧？」現在水特貴了，只剩大公司還有裝設飲水機，不然員工個個都拿瓶子來接公司水回家用，企業早倒光了。

兩個女人討論著，正巧大孫女從房間出來倒茶休息，趕緊把人叫住了。

「乖孫喔，奶奶和你媽正說到你在大學那裡買房的事，你有什麼意見沒有？」

「買房？」大孫女隔著黑框眼鏡一愣，面色奇怪：「我買房做什麼？實驗室有提供宿舍可以住啊。」

「宿舍都跟人擠在一起，有自己的房子，自在。」陳老太太勸說。

「宿舍是單人房，而且方便大家討論實驗。」大孫女皺眉說：「奶奶，自己出去住，要臨時開會或即時更新數據都要用光屏，隔著網路連線，太麻煩了。我住宿舍就行，別擔心，有師兄師姐們呢。」

「這樣啊？真不買？」陳奶奶可惜地說，孫女沒意願，那也沒辦法……但還是繼續注意那附近有沒有好房子吧，萬一有一天突然要買了，心裡也有個底價嘛。

「又要進去房間了？不多走動幾步？」媳婦碎碎念起女兒。

「我正等實驗結果呢，媽。」大孫女邊喝水邊說：「對了，我之後也不一定會留在這個實驗室裡喔。」

「什麼？」兩個長輩一起抬頭，陳家媳婦驚訝問：「不留下來？」

「也不是不留下來。」大孫女抓了抓頭髮：「老師有兩個實驗，一個是看可不可以用一氧化碳或二氧化碳和像是血紅素鐵離子之類的結合性，來處理大氣中二氧化碳，減少溫室效應；另一個是最近探索深海時新發現的一種極冷物質，想設計一個方案看能不能在吸收熱能時轉化一部份成能量，同時降低周遭溫度。這兩個都是近年熱門的實驗類型，我之後大概會選一個來爭取參加。只是後面那個計畫要去另一個實驗室做，不一定會繼續留在這個城市。」

「還是找原本大學城附近的吧。」媳婦擔心說。

「哎，孩子的事業，咱們別插嘴。」陳奶奶攔著兒媳：「工作這玩意兒，還是要有點興趣的好。乖孫大了，她自己想找哪兒的，隨她去吧。」

「媽你別擔心，我再看看吧，事情還沒定論呢。」大孫女揮揮手，握著馬克杯往房間走：「我先把這個實驗搞定了再說。你和奶奶出門接妹妹，要注意防曬和安全喔。」

「知道、知道，忙你的去吧。唉。」陳家媳婦嘆氣，暗想。

這真是，一個兩個的，都不讓人省心。

***

下午兩點半，陳老太太坐在托兒所七歲班外的會客室，著急又期待地張望門外。

她和媳婦在下午一點準時抵達托兒所銀亮大樓，辦過兩次手續，流程都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兩人分頭跑文件，辦理速度極快，陳奶奶還順口指導了一看就知道是新手父母的一對男女幾句。不到一個半小時，媳婦就尾隨行政人員進入教室區，而老太太撐一根拐杖，在其他人員的引領下到會客室稍做歇息。

會客室裡，除了坐墊下彷彿有蟲在鑽動的陳老太太獨坐一塊空間外，隔著玻璃，還看得到另外幾個隔間中，正巧有兩對父母和他們的孩子。

第一對父母的孩子還不到一歲的模樣，乖乖被年輕男女抱在懷中逗弄說話，旁邊有一位托兒所老師陪同。嬰兒已經會坐了，咿咿呀呀想要爬起來，半分都閒不下來的好動勁兒讓不大會抱小孩的媽媽差點抓不住人。小孩子大概覺得好玩，咯咯笑得可開心了。

另一家的孩子就沒有那麼歡樂。可能是年紀大了點，認人了。兩、三歲的小男孩搖搖晃晃小短腿跟著托兒所老師跑，抱住老師大腿不放，鼓起臉頰看他那臉色難看的父母，最後才被老師溫言勸著，坐到爸爸媽媽中間的小桌子，捧一杯果汁在手上自顧自地喝，也不理人。

陳老太太看著玻璃窗另一邊，傷感呼了口氣。你說這孩子進了托兒所，當爹當娘的三兩星期才能看一眼，怎麼親得起來呢？更何況不是父母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叔伯姑嬸二三四等親，想進這托兒所又更難，她每次獲准進來探望孫女、孫子，都生怕孩子又忘了她是祖奶奶了。還好托兒所家庭教育都上得紮實，看照片看影片看久了，孩子們縱使不常見到，也都還認得出家裡人誰是誰，就是一開始話說得少，得等回家以後慢慢熟悉、慢慢教。

第二家的孩子哭起來時，會客室門終於打開了，陳奶奶心跳得飛快，轉過頭去，第一眼看見她媳婦，再往下瞧去，才見著了主角。

「哎唷！奶奶的心肝寶貝疙瘩團兒！」她叫一句，忘了抓柺杖，三兩下邁過去把小孫女兒揉到懷裡：「來，祖奶奶親一個，想死我了乖乖孫兒！」

「祖母。」滿七歲的小孫女兒脆生生喊了聲，乖巧給老人家抱著。

陳老奶奶疼惜地摸摸小孫女梳成兩條小辮子的烏溜頭髮，這才甘心站直腰，接過媳婦趕緊遞過來的拐杖。

「乖孫。」老太太說：「你媽和祖奶奶，來帶你回家了。」

***

一路上，一開始的開心勁兒過了後，老太太擔心起來，老是緊張看向乖順安靜坐在媳婦旁邊的小孫女兒。

也怪不得老人家一腔擔憂，很多孩子在托兒所待了七年，回家就適應不良。現在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也有一大部分把托兒所當成第二個家，長大成人後，還時常回去，探望他們的〝老師媽媽〞、〝老師爸爸〞。

幸好小孫女兒很乖，就算上了車，計程車離托兒所大樓愈來愈遠，小女孩也只是小小哭了一會兒，然後又沒事一樣瞧著車窗外，看一片一片閃過的風景。

「嘿唷！到家啦！」

進到家門，陳老太太趕忙幫小孫女把悶熱的外衣和口罩、墨鏡拿下來。媳婦在後頭跟著進來，把門關上。時鐘剛過了四點，已經放學回家的孫子和房間內的大孫女一聽到門口聲音，腳步飛快跑出來看回家的妹妹。

「如如呢？如如呢？」

「妹妹在哪兒？讓我看看，哇！都長那麼大了！」

兩個人跑出來，路程上都聽話乖巧的小女孩睜大眼睛，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聲響得整個房子都有了回音。

「哎唷！怎麼哭了！」

「如如怎麼啦？嚇著了？你們兩個！剛剛喊那麼大聲做什麼？」

「我們哪有大聲？都有注意呢。」常陪母親去探視么妹的孫子委屈說，人竄過去，把妹妹嘿唷一聲抱起來：「如如不哭不哭啊！要不要飛？哥哥給你飛一下！」

小孫女抽抽搭搭地窩進兄長懷裡。大孫女見狀要去戳戳，卻見妹妹看到她，嗚咽一聲，哭得更響亮了。

陳老太太靈光一閃，拉著大孫女往飯廳拐。

「奶奶、奶奶啊！您扯我做什麼呢？」大孫女黑框眼鏡都要從鼻頭滑下來了。

「噓，你先別給如如看到。」

「啊？」

「你這兩年跑去讀書，都沒去看過你妹吧？如如就是看到你，怕生了！」

「什麼啊？」大孫女一臉委屈：「我忙啊，沒空去看她嘛。她家庭課不也有放我的照片嗎？我去年還給她寄了唱生日快樂歌的錄影呢！」

「小孩子記性差，哪裡記得那麼多東西？」陳奶奶答，敲了下大孫女的頭罵：「就跟你說，回來也別老泡在房間，有空多去看看你妹，現在好了，人都不認識你了。」

「我去年也只抽得出時間回來四次……」

「都是藉口！」再敲一記：「你跟我乖乖在飯廳躲一會兒，等等再小心出去。」

客廳那邊，和小孫女比較親的兒媳和孫子已經把小女孩兒哄好了，正把么妹帶去拆親朋好友這些天送來的禮物。童話故事書啊、立體動畫碟啊、漂亮的小髮圈啊，打開來散落一地，把母子三人圍得滿滿一圈。

聽著孩子笑聲，陳奶奶拍拍大孫女手背，感慨起來。

「你媽又撐過一個七年了。現在骨肉要在外頭養到七歲，對做爹娘的，不容易啊。」

「奶奶……」

「但也是國家福利好。政府幫你們開空氣清淨機養到七歲，又何嘗是件容易的事。」陳老太太說：「奶奶啊，年輕時就有過敏性鼻炎。我們爸媽那年代，長大了，過敏就好了，奶奶不是，三十歲比二十歲還嚴重。還有你爸，一生下來就有呼吸道問題，後來花了我不知道幾年，才好好將養回來的，可之後也不能做那些粗重工作。還好，等他長大，勞力工作都給機器人做了。」

這幾十年來，空氣品質下降得嚴重，紫外線問題和氣溫又糟糕透頂。陳老太太如今經常慶幸自己以前是在冷氣房裡工作，身體才沒被熱壞，也沒有皮膚癌、肺部汙染疾病等等的糟糕毛病。

「乖孫哪，你是剛好趕上好時代啊。」老太太欣慰說：「你出生前幾年，新生兒福利法開始實行。你一生下來就有全套免費檢查，滿月前都在醫院享受國內最乾淨的空氣。滿月出院，國家直接統一送到配給清淨機的市立托兒所，一路保護到滿七歲。所以啊，你們才沒有過敏啊、支氣管炎啊，或是其他亂七八糟的呼吸道疾病。」

他們家三個孫兒都是幸運的孩子，這法案二十幾年前才開始實施，現在上街去看看，三十、四十歲的青壯年人口，有多少都有支氣管問題唷！

「是是是，看得出來。」大孫女扁嘴，掏了掏耳朵：「妹妹剛剛哭得多大聲唷，絕對健康極了！」

「少來，你和你弟弟當年頭一次回家，也是這個樣。」老太太糗大孫女鼻子：「你最誇張，哭得鼻水都流下來囉！」

「奶奶！」

再晚一點，陳家兒子也到家了。做爹的一把將小女兒抱起來轉兩圈，把人逗成小瘋子笑鬧尖叫了好幾聲。

男主人還想和終於回家的小女兒玩一會，陳家媳婦就從飯廳探臉出來，喊一家子吃團圓飯。

採沒兩天的紅潤番茄，一顆切了和蛋液一起炒，另一顆和魚一起燉成湯。光滑鮮紫的茄子一條涼拌蘸蒜頭醬油，另一條醬燒了擺上桌，香溢滿桌。

「看起來好好吃！」孫子雙眼冒光，晃頭晃腦等著開飯。

「好久沒吃番茄了。」陳家兒子笑呵呵說，摸摸小女兒的頭：「今天吃這麼豐盛，都是沾了如如的光。」

小孫女看著這一整桌菜，卻露出了猶豫表情。

「爸爸、媽媽，」她小小聲說，臉上有著孩子樣的罪惡感：「我們才六個人，吃這麼多東西，真的可以嗎？」

「有什麼不行呢？今天是如如回家的大日子啊，很重要的！」陳老太太喜孜孜說。

小女孩噘了噘小嘴。

「可是，朱老師上課教過：吃飯節制、禮讓同學。而且，健康教育老師也教我們，吃太多對身體不好，會變成小胖子的。」

飯桌上菜餚熱氣騰騰，配上一片安靜的尷尬。

「如如，今天一天而已，沒關係的。」媳婦趕緊說，夾了一塊紅豔番茄放到小女兒碗裡：「這是奶奶一早起床，出去給你準備的。要謝謝奶奶，知不知道？」

「喔。」小孫女兒點點頭，乖乖說：「謝謝奶奶。」

陳奶奶呵呵笑了兩聲，揮箸向另外兩個孫兒孫女：「愣著幹什麼？快吃、快吃，你們媽媽做的醬燒茄子可好吃了！」

大夥兒氣氛這才熱絡些，風捲殘雲一樣，將桌上的菜一掃而光。

吃完了飯，一家五口陪著新回來的家庭成員去看她的房間。

剛開房門，小孫女就哇了一聲，張大嘴跑進房，開心仰頭環顧重新粉刷過的女孩閨房。

房裡擺設簡單大方，床櫃書桌俱全，角落擺著一台備用的空氣清淨機。最惹人眼球的，是從牆壁和地板的接縫開始，一路沿壁向上的青草和花朵圖案。大概到三分之一高度開始轉變成一座座高山，而高山外的牆壁邊緣與天花板都被潑上大塊天藍，朵朵白雲，一整間房進去看，就是青青草地花朵朵，藍天白雲高山青的模樣。

「哇啊！」小孫女快樂喊：「是童話裡，公主的大草原！」

「還不只呢。」陳家媳婦微笑著，將電燈開關按掉，一片黑暗的房間微微亮起，天花板和牆壁佈滿小光點，排成特定的位置。

「啊！是星座！」小女孩喊，在房裡伸手比天花板：「那是獵戶座！然後那是北極星！」

「如如知道星座啊？好厲害。」媳婦笑著走進去，沿著小女兒的手指方向看。

「老師有教我們，我也看過顯像儀。」小孫女嘻嘻笑，跳到床上滾了一下：「床好軟喔！」

陳老太太正在房門外偷看。她的兒子走過來，在她身邊低聲開口。

「媽，我今天過去把工作提前弄完了，上頭這兩天放我假。」

「放兩天啊？太好了、太好了。」老太太輕拍兒子手臂：「女兒剛回來，你還是要多陪陪她。這才是對孩子好。」

「我知道的。」陳家兒子應了聲，也走進新房間，和小孫女說話去了。

陳奶奶欣慰笑了，她走回自己房間，角落堆滿雜物。為了小孫女回來，他們一家子把原本的儲藏間清了出來，現在有不少東西放在各個家庭成員的房裡，等著整理。陳奶奶嘿咻一聲，彎腰把一小疊紙本書搬到六格矮書櫃頂端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張小臉從外頭小心翼翼探進來。

老太太回頭一看，樂了，招招手。

「寶貝疙瘩唷，你在那兒做什麼？找奶奶嗎？進來、進來。」

小孫女兒手裡抓著一捲紙捲，咚咚咚地跑近她，伸手要把紙捲給老太太。

「奶奶，我在床後面找到這個，爸爸說，這應該是您的，讓我給您送來。」

「好，好，奶奶的小郵務士，多謝你囉。」陳奶奶呵呵笑，接過那紙捲。

她邊和小孫女說話，邊順手把年月久遠的紙捲解開來看。捲起來的紙流暢攤開來，是一張海報，上頭有一層現在已經很少見的塑膠模亮面，所以它顏色還很鮮艷。

陳老太太瞥海報一眼，然後恍神了一秒鐘。

她想起變得稀少的肉和市場人們購物車裡的蔬菜乾，想起放在門邊的墨鏡口罩；想起路上除了全封閉的公車外少有車輛，想起大樓間一片片的太陽能板。她想起兒子小時候咳得要沒氣的模樣，想起自己隨著年歲增大更為嚴重的過敏；想起每天外出時腳下踩的砂礫，想起托兒所裡頭探望孩子的父母。

老太太想起某一個國家的飢荒，想起今天早上灰白色的天空，而她那時還想著：這真是好天氣啊。

「呀！奶奶！這上面畫的是地球呢。」她的小孫女兒在旁邊開心叫道，又孩子氣挑剔地說：「可是它顏色畫錯了，應該是黃色和藍色啊，它把陸地畫成綠色了，奶奶。」

陳老太太想起，曾經那一切，都是不同的

「對不起啊。」老人家喃喃說，看著小孫女懵懂的眼睛，她有點傷心：「對不起啊，奶奶現在，什麼都做不到了。」

她一手抓著年輕時的環保海報，一手放在小孫女兒的烏溜辮子上，悲從中來，心酸不已。

明天，西元二零五零年某月某加一日的鬧鈴聲，又會在中央電腦的控制下，在這個地球的一小角落上響起。

而那會連她的小孫女兒，一同叫醒。

11470字

參加2015鍾肇政文學獎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