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

8.

天還未亮。

台大巨蛋，各處人們鐘錶秒針同時劃過凌晨六點。

動漫展允許排隊的時間，到了。

一個原本和大爺大媽一起跳土風舞的短袖女性停下舞步，轉身離開了跳舞隊形。

沿著巨蛋晨跑的三個青年直接改變跑步方向，衝刺向一樓入口。

附近麥當勞地下室，坐了一整晚的顧客們同時起身向一樓走，步出店門，三三兩兩從速食店門口麥當勞叔叔前方疾步而過。

便利商店自動門打開，四、五個手抱報紙的高中女生走出來，後方店員一臉為難向客人告知：「不好意思，今日本店由於周遭活動緣故，不提供大鈔換零服務。」

各式各樣的人們，不論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從巨蛋附近各個潛伏角落冒出身，直直向前走，有些甚至小跑起來──

足以繞行巨蛋三圈的排隊人龍，就此綿延無絕，不斷增長起來。

都是為了每年兩次的大祭典，今日開始，為期兩天的動漫展。

而外頭不管排得多長，都不關我的事。

巨蛋裡，已經先社團入場，不用加入排隊人潮的我得意仰頭呵呵。隔壁的攤主詭異看我一眼，默默把樣本書轉移到另一邊。

當然，社團入場是好，但還是有些困難要解決的。

十幾個裝滿弟弟新書的紙箱疊在攤位後方，從下方仰望而去，威壓頗是驚人。

我手叉腰站在紙箱前，摸摸下巴，思考該如何整理這些箱子，開始販賣時才方便從裡頭把書拿出來。

還是先把贈品特典的箱子拿下來，分開放吧。

我拉過椅子，站高了去拿最上頭的紙箱，嘿唷一聲把它抱到胸前。轉過身時，另一雙手伸來接過箱子。

難得沒穿襯衫，穿了一件星際大戰T恤的施學勸站在我椅子旁，接手了我手上紙箱，放到地上。

「施學勸，又是你？」我瞪他，轉身把另一箱特典拿了，跳下椅子，把紙箱放到第一箱特典上疊好：「你怎麼會在這裡？」

「學弟找我來幫忙的。」他溫文笑：「他說人手不足。」

「他社團的學弟都沒空？」我揚眉：「竟然找到你這裡來了。」

「我會是一個很好的、你們怎麼說的？」他想了想：「擺攤小精靈？」

「呵呵。」我回應他：「我們開場後就知道了……話說回來，原來你是星戰粉？」

「什麼？」施學勸一愣。

「星際大戰。」我指指他T恤：「怎麼，你不知道？」

「呃，不，我知道啊，」他拉了拉自己衣服，看我：「你不喜歡？」

「還好。」我假笑，送他一個瓦肯手勢：「我比較愛星際迷航，LLAP。」

「喔……我個人對這兩樣沒有偏好。」他點點頭，斯文道：「只是這件T恤是學弟送我的，你們是姐弟，我以為你也喜歡呢。」

被倒打一耙的我閉上嘴，直接收回瓦肯問候手。

施學勸跟著我在攤子後坐下，環顧周遭準備攤位的攤主們，有點好奇問：「我是第一次來，動漫展都這麼多人？」

我看了看他，突然笑了。

而活動開始入場後，我保持同樣的笑容，看施學勸直接被洶湧而入的買書人潮虐翻！

「這活動是全國動漫同好們的大事，光去年，短短兩天就有十二萬人次。」

弟弟第一天預備的書量不到下午一點就賣完，在攤位桌面放上完售牌子，我涼涼對施學勸道，幸災樂禍用一瓶水去戳他後腦。

第一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小半，參展人群還是不停湧進會場，經常可見整個走道都被堵塞得動彈不得的窘境。離我們不遠處，正好一個工作人員開始他疏通交通路線的大業。

海報如中世紀旗幟於各個角落舖展，從巨蛋四樓的觀眾台看去，應該是一眼看去便數以千計頭顱、人類彷彿蟻群鑽動的驚人景象吧？

熱鬧喧嚷、鮮活喜悅，這便是動漫愛好者的大祭。

「完售了嗎？」又一個女孩到我們攤位前問，一臉震驚。

不理會旁邊一臉失血過多的施學勸，我給女孩一本冊子，展露專業小精靈的笑容。

「第一天的書完售囉！你可以選擇明天再來買第二天的份額，或者留下資料，活動結束後，我們會email通販資料給你。」

「也太快賣完了吧？我排好久的隊，一入場就往這裡衝耶。」女孩哀嘆口氣，向我揮手：「我明天再來一次吧，如果沒有的話，明天也可以再填通販資料吧？」

「當然可以，慢走唷──」我笑瞇瞇送走客人，坐回座位上才對她背影笑一聲：「這時間才進來，怎麼可能搶到本子呢？」

「這時間？」施學勸抬頭看錶：「已經快一點了，十一點入場，所以她在外頭排了快三個小時？」

「不只啦，看時間預估，她應該是九點左右開始排隊。」我用參展超過十年的經驗推斷：「不過九點才開始排，還是太天真。多數人六點前後就會抵達會場，準備搶位子了。」

「六點？」施學勸托頰微訝：「等於說，他們到十一點前至少要等五個小時？那麼拼？」

「作者的書是有限的，想要和所有人搶書，就要比所有人早出發。」我回答，不無緬懷：「想當初，我們還是徹夜夜排呢。只是最近幾年人變多、活動規模大了，主辦單位只好規定了六點才能開始排隊。當年可真是熱血啊──」

「如玉──」

攤位前方傳來呼喚，我抬起頭，看到姐妹們的身影，驚喜站起來揮手。

「你們來啦！」

「少傻了，」阿簇哼笑，手上提袋沉重：「我們當然是搶完本才來找你。」

「有幫我搶到本子嗎？」我向前傾身，恨不得跳出攤位：「我的本本本本本──」

「別擔心，在這裡。」小花溫柔笑著，把我托她們買的兩袋書遞來：「你今年怎麼沒自己去買？都社團入場了。」

「嚶嚶嚶，你們最好了。」我感動接過書，寶貝似地抱在懷中：「我家那個沒良心的小鬼逼我搶他同學的本，我根本來不及買自己的──多謝你們啦！」

「先不說這個。」月牙笑瞇瞇拿出手上的書，逗弄笑意看我：「如玉，你看這是什麼？」

我大驚失色。

「是！簽！繪！」驚叫：「你怎麼會有這個大手的簽繪？還有親筆簽名？」

「作者大大是我學姐的學姐！」月牙得意微笑：「後面那一排攤位全都是我學長姐，我一路走過來都是伴手禮！你看──」

她朝我亮出紙袋裡滿滿的本子和周邊，我簡直被閃瞎眼。

「這是赤裸裸的炫耀……」

我還沒哀嚎完，旁邊有人聲音又說。

「啊，你們都在這裡啊！」星星小碎步蹦跳過來，後面跟著小蘿。

我們一群人驚嘆出聲。

星星姐妹今天cos的角色是某部動畫的男主角兄妹倆，只見原本一個嬌美女孩子套上假髮，臉妝美如陶瓷娃娃，一身男裝卻俐落帥氣；另一個小女孩身穿動畫中的白裙裝，簡單但樣式可愛。星星和小蘿笑著拉手旋轉一圈，擺出那對兄妹角色經典動作。

「怎麼樣？」她自信抬頭，小蘿則害羞地笑。

我們一圈人鼓起掌來。

「太像了！」

「小蘿好可愛！我也想養個妹妹啊！」

「還原度百分百！除了身高！」

星星踩著超級厚底鞋，差點跌倒。小蘿在旁邊掩著嘴笑起來。

「說好不提身高的！最好有人可以隨便長到一百八啦！」被踩到痛處的星星翻臉，我們全體人員忍住偷笑。

「好啦，我們也該出會場吃午餐了。」如常擔任隊伍領袖的芭芭拉拍兩下手，決定接下來的行程。她看向我：「外面在下雨，你們不好出去吧？如玉，需要我們帶飯給你嗎？」

「好唷！」我高興舉手：「我要吃超商的麻婆豆腐燴飯！還要一杯咖啡！」

轉頭拍拍隔壁正在滑手機的施學勸。

「那你呢？你要吃什麼？」

「嗯？」施學勸抬起臉看我，搖了搖頭：「不用買我的。如玉，你應該也不用買午餐。」

「啊？為什麼？」我一呆。

回答我的疑問般，姐妹們後方傳來熟悉聲音。

「姐，學長。我給你們送肯德基來了。」

用摩西分紅海那架勢出場的，自然是我家小鬼頭。

***

我們三人啃著炸雞。

早就從芭芭拉口中得知最近的事情，姐妹們在看到我臉色後，不無同情輪流拍拍肩膀，組隊離開了。我默默看著施學勸接過弟弟的愛心午餐，然後坐到後面進食，換弟弟來坐他的位子。

我心痛看著弟弟。

「姐姐給你當了好幾年小精靈，你連一塊麵包都沒給我送過！」

結果施學勸一來，中午就有肯德基外送，天理何在啊？

「我剛好經過附近。」他看我一眼，隨手滑手機遊戲：「對了，明天第二天，人比較少，我就不請學長來囉？」

「你要拋下姐姐，跟他出去？」我震驚。

「什麼東西？」他奇怪看我：「我沒事跟學長出去做什麼？」

「喔，那就好。」對嘛，兩個人都不來會場，也不代表他們要一起出門玩啊。沒事自己嚇自己的我拍拍胸口，實在是最近風聲鶴唳得太嚴重了。我趕緊又問：「你飯也送到了，什麼時候回去？你不是都不自己顧攤的嗎？」

弟弟皺著眉盯我，後面施學勸倒是站起來，用衛生紙擦擦全是炸雞碎屑的手。

「我去販賣機那裡買喝的。」他笑問：「學弟、如玉，要喝點什麼？」

「咖啡。」我和弟弟同聲回答。

施學勸挑了挑眉，手收進牛仔褲口袋。

「OK，那我先過去了。」

我們姐弟目送他從攤位後方離開，弟弟才又轉回頭看我。

「姐，你最近很怪。」

「有嗎？」我面不改色拿出本子，開始翻書：「你多心了吧？」

「那前幾天，你為什麼要去簇簇姐家住？」他問：「還突然把書搬回房間？」

「我去朋友家住兩天，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不耐煩：「然後，那些書本來就是我的，放到我房間有什麼不對？」

「好吧，沒什麼不對。」弟弟又問：「你剛剛又為什麼趕我回家？有那麼急嗎？」

「我沒有趕你。」皺眉，找藉口：「這裡太擠了，擠不下三個人。要嘛你留下，要嘛施學勸回去吧。」

總而言之，不要兩個人都在這裡就好。

「這一點也是。」弟弟說：「你對學長關注也太多了吧？」

「我──」我瞪過去，還沒說話呢，又一個弟弟的讀者湊過來。

「請問……」這是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怯生生問氣氛不好的我們兩人：「藏嬌大大……這次的新書賣完了？」

「完售了。」我說，敬業地在轉頭瞬間擠出笑容：「你可以在這裡留通販資料。」

「那……明天還有書嗎？」她小聲問。

「明天還有書。」看這小羊一樣的女孩子，我和氣了表情：「不過可能要早一點來排隊，通常第二天也是過一點就沒書了。」

「是、是嗎？我知道了……」女孩子怯怯回答，又慌手慌腳從包包裡找出一包綁著蝴蝶結緞帶的巧克力糖：「那個，這是小禮物，請笑納……擺攤辛苦了！」

「哇，謝謝你喔！」我笑了起來，不理會旁邊依然臭臉的弟弟，拆開一份贈品，送她一張明信片：「來，禮尚往來！謝謝你的點心囉！」

「啊，不會，也謝謝你。」她開心笑起來，小心把明信片夾進書，放入包包，又抬頭來羞澀微笑，像一朵無害小花一樣：「你們兩位……認識藏嬌大大吧？」

我看一眼身旁不吭聲的作者先生，向可愛女粉絲笑。

「當然認識啊，怎麼了嗎？」

「那，可以麻煩幫我轉達嗎？」小女生可愛的粉色唇瓣動了動，她鼓起勇氣，認真向我和弟弟開口。

「不管他是女生還是男生，都祝藏嬌大大和他的竹馬學長幸福快樂！白頭偕老！」

攤位上一陣靜默。

女孩子害羞笑了笑，向我們一鞠躬就小步跑掉了。我閉著嘴，死死盯著桌面，不敢看向坐在旁邊的弟弟。

良久，弟弟才慢騰騰發話。

「姐……」

「好奇怪，」我打哈哈：「她好像誤會什麼了呢！」

「別裝了。」他瞪過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跟你有關吧！」

「我，」我悻悻然：「我不過就是上了論壇，發了求助帖而已嘛！」

「求助什麼啊？」弟弟大怒：「你到底造成多大一個誤會，才會有人來祝我白頭偕老？究竟說了什麼鬼東西？」

「我、我這不是煩惱嘛，當然想找個人問問！」我惱羞成怒：「那你呢？你就知道事情怎麼解決？你有沒有想過爸那一邊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沒想過？你又想跟爸吵就對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弟弟火了：「但如果是我跟爸之間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

這麼說可能很老派，但那瞬間，我真的覺得腦袋裡一根絃斷了。

「不需要我插手？」猛然站起身，攤位的桌巾都亂了，我氣得顫抖：「不需要我插手，你又要跟爸再上演幾年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的戲碼？為什麼你總是這樣一意孤行？把家裡搞得雞犬不寧很好玩嗎？你跑出去那幾年，有沒有為媽想過？有沒有為你姐想過？」

「你的意思是，當年我不應該照我想要的來寫小說？」弟弟也站起來，直面我質問：「老爸不能接受BL文，是他自己的觀念問題！你要我配合他，放棄寫文嗎？姐，你對宇宙的大和諧就這麼有興趣？」

我瞪著他，抓起速食店附贈的餐巾紙，把吃了炸雞的手指擦乾淨，然後揉成一團扔到他胸前。

「我只對我們家的和諧感興趣。」我說：「當初你和爸吵架時，一定連這兩個字都沒想到過吧？」

我沒去看他表情，扭頭便往會場外走，對正巧回來的施學勸也當做視而不見。而大學生站在原地，把從他胸口掉到桌上的餐巾紙狠狠扔到地上。

坐在他隔壁的攤主，默默又把樣本書往旁邊挪了挪。

9.

走出會場，果然如芭芭拉她們所說，天空正在飄雨。

我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中直直往前走了一陣子，才回過神來，慢吞吞想找個地方躲雨。抬起眼看，前方一個捷運站入口，於是慢慢走進去，縮在角落冷望外頭雨絲。

半晌，我嘆口氣，轉過頭，一張七彩海報落入眼底。

是同志相關的海報，難怪是彩虹主題的。

「最近怎麼老是遇上這議題？」我喃喃，半身濕透滴水，在我鞋尖和海報中間滴出一攤小水窪。

「小姐，你還好嗎？」

海報後頭，一個長馬尾女孩探出臉來問。她坐在一個小桌子後頭，桌面擺著連署同意書和好幾支原子筆。

一片雨中，只有她旁邊一片溫暖燈光。

MARRIAGE WITH YOUR LOVE。燈光照著海報的大寫字，連彩虹最後的藍靛紫色，都成了暖色系。

「來杯熱茶？」

她笑著，把手邊保溫瓶的茶水倒進小碎花紙杯，向我遞來。

我接過燙熱茶水，白霧蒸騰。她又甩一下後腦馬尾，昂首笑。

「忘了帶傘嗎？我們這裡有彩虹小傘喔，送你一把？」

我看向她旁邊塞滿細長雨傘的傘筒，上頭寫著一把一百元義賣。

「用送的沒關係，反正不是什麼大錢。」注意到我視線，女孩子笑瞇瞇擺手：「有人理解我們的理念重要多了，你能聽聽我們的連署活動的話，我會更開心。不過，小姐你現在應該也沒那心情吧？」

「也還好。」面對她善解人意的態度，我反而稍微平靜下來，只是悶聲道：「謝謝你的茶。」

「不會。」她說，然後便微笑地安靜下來。

我和守著一疊連署同意書的女孩一站一坐，看捷運站外的雨天，就像是龍貓和那對姐妹。捷運出口頂罩是我們的圓傘，外頭雨聲淅淅瀝瀝。仔細去注意，我才發現還有另外幾位志工撐著傘，一人抱著一疊傳單，冒雨在外頭徘徊著，傳播他們的連署內容。

他們附近，大學圍牆外的腳踏車一排一排，都被淋個透濕。水珠從把手邊滴落。

我啜一口茶，看著自己腳尖。

「你們連署，是為了同志婚姻嗎？」我輕聲。

「是呀。」女孩子答得歡快，指甲彩繪的手指托著臉蛋，讓我想起阿簇。

「為什麼呢？」我問。

「當然是因為想要結婚啊。」她笑了幾聲，目光看向我。

也是，我問了傻問題。

她沒有嘲笑我的笨疑問，而是坐直了身體，靠向椅背坦然。

「我的朋友們想要結婚。」女孩子說：「拍婚紗照、辦很棒的婚禮、穿帥氣西裝和漂亮禮服讓親朋好友祝福。拿一張身分證，上面配偶欄有對方的名字，表示對方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也是對方的一部分，這樣的關係，多好啊。」

「可是有人不喜歡。」我說：「老一輩的人、無法接受的人，不喜歡。」

女孩子聳聳肩，她的肩膀小小的，是一種嬌小的好看。

「我們給他們不喜歡的自由，所以他們也要給我們參加朋友婚禮的自由吧？」她笑說：「這樣才公平啊，對不對？」

她向我笑，那是一種美好和希望的混合。而我看著她的溫暖表情，也忍不住想柔和下臉。

卻突然，裹著雨水的涼意，來了一個聲音。

「當然不對！」

捷運出口由下而上的電扶梯處，四個白色身影升上來。

最前面那個白襯衫的男人推了推眼鏡，冷冷又說。

「跟敗壞風俗、影響社會風氣的魔鬼之間，使用公平這詞，就是一種汙衊。」

他向前幾步，靠近我們。他身後三個手拿傳單的同伴則直直走向我，將我和女孩子隔開。

那三人還沒說半句話，好幾張傳單就直接塞到我手上。

「你信神嗎，朋友？」第一個人說。

「同性婚姻是上帝不允許、社會不認可的罪行，為了保護我們的家庭，你不應當聽這個女人的胡言亂語。」第二個人接口。

「更何況是婚姻這種神聖的關係！上帝造了一男一女，才讓他們組成家庭。如果今天男人可以和男人結婚、女人可以和女人結婚，那明天是不是爸爸可以和女兒結婚、媽媽可以和兒子結婚了？」第三個人說，表情嚴厲：「家庭關係是社會的基礎，不能夠隨便改動！同志婚姻是倫理面對的重大危機啊，這位小姐！」

「又是你們！」桌後的女孩子很有經驗似的，立刻把手邊連署書保護地抱在懷裡，站起來瞪向四人組：「放開那位小姐，她又沒簽名。」

「那她就還有救，沒有遭到你的蠱惑。」面對她的眼鏡中年男人哼一聲。

在雨中的其他幾個志工發現這裡狀況不對，撐著彩虹傘跑回來。

「沒事吧？」一個年長點的女性問，把還開著的傘放到海報邊，隱隱擋在女孩子和眼鏡男人中間。幾個大男孩也走了回來，慢慢收起手上的傘，防衛似的看出現的四人。

「同性戀還想結婚？」眼鏡中年男人手插口袋，冷笑一聲：「你們想要國家發結婚證書給你們嗎？」

「結婚證書很重要的。」女孩子挺起胸膛，認真道：「因為這是國家認定的社會關係！〝合法〞這件事多重要啊，我們也是社會的一分子嘛。」

「你們也知道自己不合法？」眼鏡男哼聲，揚一揚手上傳單嘲諷：「我們的憲法的確不支持同性婚姻──看到沒？法條上就寫著〝按婚姻係一夫一妻為營永久共同生活〞──憲法支持的是一男一女的婚姻制度！」

「可以不要玩文字遊戲嗎？這已經是老套了。」一位男性志工厭煩道：「就是因為法規文字有所缺陷，我們才要連署爭取改變。法律是與時代一同進步的，它存在的服務目的，就包含確保人民享有他們的權利、承認我們所擁有的身分關係。」

「啊哈。」眼鏡男笑：「爭取改變法律？那麼以後法律也改一下，搶劫就不用被關，殺人也不需死刑了！」

「如果這是兩種狀況，你就應該分開討論。」擋在女孩子前頭的年長女性昂首道：「人類擁有智慧，能因應不同情形做出不同判斷；無法分清相異之處的，不過是沒有智慧的猴子。」

我聽他們在爭論，後退想避開圍著我的三個人，卻發現他們組成一個小包圍網，竟然不讓我離開。

「小姐，請聽我們說。」前方的人正色：「我們並不是歧視同性戀，我們關心、尊重他們這種弱勢團體。但這不是同志婚姻該通過的理由，社會需要的是尋求其他有效的方法，來幫助這群同性戀解決他們的問題。」

「他們一定告訴你，同性婚姻合法是因應人權進步，其他國家陸續這麼做。」左後方的人推擠我肩膀，湊近：「別聽這些瞎扯，他們不過是把人權觀念無限放大。而且我們國家有自己的價值觀，怎麼可以盲從歐美國家！」

「再說，我們這個社會已經太自由了。」右後方的人憤憤不平道：「同性戀的性行為對於國家公共利益一點幫助都沒有，我們也沒有立法禁止他們搞同性戀，甚至讓他們可以自己選擇同居！難道這還不夠嗎？」

「這位小姐。」眼鏡男轉頭來看我：「我們有義務為我們的信仰發聲，同志婚姻是錯誤的，保護妻兒和我們的家庭，才能讓下一代幸福！我們也正在進行一個連署活動，捍衛我們的法律、拒絕同志運動霸凌、拒絕罪惡的性解放運動！目前，我們的連署人已經超過五十萬人！」

「沒錯，五十萬人。」抱著連署書的女孩反唇相譏：「網路灌水也算的話、告訴路人〝這是保障兒童福利的連署書〞讓人簽名也算的話、發給小學生當回家作業，讓他們帶回去給家長簽的連署書也算的話，你們還真的有五十萬份連署書呢。」

「這是醜化我們連署行動的汙衊，你們這些連署書，才沒有幾份是真的吧？」眼鏡男駁斥：「至於家長簽的連署書，我必須說，這代表我學生的父母都同意我們保護家庭的理念。」

他伸手指著那群志工，瞇起眼。

「而我的學生也都知道，同性婚姻應當被推翻。孩子們是無辜的，他們應當有一男一女的家長，來教導他們成為男性或是女性，而不是男不男、女不女的異類，讓整個國家毀掉！」眼鏡男厭棄咒道：「你們這些破壞社會安定的罪人，主會懲罰你們！」

「少來，」女孩嗤之以鼻：「那祂在我上禮拜天去教堂禮拜時，就會把我劈死了。」她從胸前拉出十字架，莊重正色道：「親愛的兄弟，勿以主的名義擅自行事！」

眼鏡男頓時表情噁心，像是看到褻瀆事物。但女孩依然站得筆挺，握住了自己的十字架。

「我們會成功的。」那女孩說。

被三個人遮掩視線，我看不到她，但那聲音如此堅定。

她說：「因為我們擁有信念。」

──你要有所信念。

阿簇的聲音這麼說，在那一晚，螢光星星貼紙的星空下。

阿簇微笑的五官，那愛著女人的女性笑容耀眼，和希望一樣，和未來一樣。

『抱持信念，去教育下一代。』

『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明白自由，擁有包容不同觀念的智慧。那會是社會教育他們的，因為社會由人類組成。』

『你要有所信念。』

而從阻擋我的人肩後看去，我只看得見眼鏡男人鄙視厭惡的神情，如刀般深刻。

「同性戀還妄想組成家庭，」他說：「不倫不類，太噁心了。」

我猛然伸手，狠狠把正前方那個人推倒在地。

那疊可怕的傳單散了捷運出口一地。

被我推倒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在場的其他人，不管是志工或是另一方，也都定格一樣看手還沒放下的我。

我手抱他們硬塞過來的傳單，劇烈喘氣。眼眶突然溢滿淚水，我往前衝幾步推那個眼鏡男人一把，他猝不及防被推得後退了兩步。

「你又不認識我弟！憑什麼說他不倫不類！憑什麼雞婆他的事情！」

我說一句話，便將他推得向後一步。

「如果不是你們這種大人，我爸不會被教育成不能接受同性戀！」

推。

「如果沒有你們這種思想，我就不用因為弟弟是同志而擔心害怕得要命！」

推。

「如果你沒有插手學校教育，」再推一把，他後腰撞上曾經放著連署書的桌子，發出巨響：「我們下一代的孩子，就不會再歧視不同性向的人！也不會因為喜歡上同樣性別的人而惶恐不安！」

我哭了出來，用傳單死命拍他。

「都是你！害我要這樣怕得要死！都是你！害我弟以後要為他喜歡的人和我爸吵架！都是你！我弟不能好好結一個婚、養一個孩子！不能好好過他想要的人生！」

我淚眼把傳單揉成紙團，狠狠甩到他臉上。

「你們憑什麼這樣恐嚇我！把我們教育成這樣！」

眼鏡男人驚恐看我，而我本來又要往前教訓他，卻被旁邊幾個志工擋下來。

「小姐，你冷靜一點！」

「等一下、別打了！」

「深呼吸，冷靜、冷靜！」

幾個人伸手攔著我，我惡狠狠盯著眼鏡男，喘了幾口氣，突然開始翻口袋。

找出錢包，把一張百元鈔票用力拍在連署桌上，我對那位還抱著連署書的女孩子氣勢洶洶開口。

「請給我一把傘！」

「啊……」女孩呆了呆，連忙轉身去拿義賣傘：「請，謝謝支持！」

「還有一份連署書！」我瞪著那個眼鏡男，嘴上對志工道：「再借我一支筆！」

龍飛鳳舞在連署書上填好資料、簽下名字，我兇狠盯視眼鏡男，把連署書交給那個女孩子。

轉身，在雨中啪地一聲打開彩虹小傘，大步走人。

10.

動漫展第一天活動接近結束。

雨絲綿綿，運氣不佳的Coser們被雨困在巨蛋門口屋簷處，但還是自得其樂地擺開姿勢，讓同好拍照。這個時候的他們，比伸展台上模特兒們還要驕傲自信。

我站在他們之中，撐著彩虹雨傘等待。

社團出口處，弟弟和施學勸一人抱一個裝滿雜物的紙箱，並肩走出來，然後看見我。

弟弟猶豫一下，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施學勸先對我微笑，邁步走過來，於是弟弟只好跟上。

而我死死盯著施學勸。

「如玉，你怎麼了？臨時有事情離開嗎？」不知情的當事人笑：「走得那麼急？」

「施學勸。」我說：「你先跟我出來。」

「嗯？」他斯文臉上冒出困惑笑容。

「總之跟我來。」我說：「這樣拖拖拉拉也不是辦法，我們把事情說清楚。」

施學勸一愣，遲疑一下。

「也好。」他笑了笑，把紙箱放到附近地上：「學弟，我晚一點再回來拿，可以吧？」

「等……」弟弟試圖說。

「先等我一下。」我對走過來的施學勸說，然後轉頭幾個大步走向弟弟。

彩虹傘邊罩住我和弟弟的頭頂，我看著這個一手帶大的大男孩，突然伸手把他抱住，被放開的彩虹傘掉到地上，轉了半圈。死命蹭了一下，我又抓住他頭髮揉揉，一臉哀傷。

「果然還是捨不得你跟別人跑了，嚶嚶嚶。」

「姐？」他怔愣。

「姐姐幫你先給弟夫下馬威去，不用謝。」我抽抽鼻子，抓住地上彩虹傘柄，重新撐傘。拍拍弟弟胸口：「爸那邊我也會加油，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弟弟還在大愣，姐姐我已經勇敢轉身。

一把拉住施學勸，我手撐彩虹傘抓著他揚長而走，談判去了。

***

之前姐妹群聚會的咖啡店裡，幾位女性正攪著飲料吸管說笑。

「看，上次聚會後，我靈感爆棚畫出來的！」小花嘻嘻笑著調出圖片，轉過筆電分享。

「喔？這是……」月牙偷笑。

「畫得真是太傳神了。」芭芭拉瞥了一眼正走過來的店員，和櫃檯後頭的佛顏店長。

「哇啊！」年紀最小的小蘿驚嘆：「小花姐姐好會畫圖！這不是店長叔叔和店員哥哥嗎！」小女生高興轉過頭去，要喊走近的店員來看：「店員哥哥──」

星星眼明手快一把把人拉回來，小花則動作快速將筆電合起，一行人若無其事笑對來點單的店員。

「幾位決定要吃什麼了嗎？」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店員以專業態度服務客人。

點完單，店員轉身離開時，小蘿才拉開姐姐壓在嘴上的手掌，呆愣問。

「為什麼不能給店員哥哥看小花姐姐的畫？」

小花無奈笑著揉揉小女孩的頭，星星則看著妹妹，嚴肅機會教育。

「小蘿，聽好囉，小花姐姐畫店長叔叔和店員哥哥，是她的興趣。」星星教導妹妹圈子中的禮儀：「可是那是小花姐姐的愛好，不可以影響到店長叔叔和店員哥哥他們喔。」

「為什麼？」小朋友困惑。

「同人是同人，叔叔他們是叔叔他們啊。」星星答，一手刀一手叉地比喻：「想像很好玩，可是不可以和現實世界混在一起。叔叔他們可能會覺得不在意，但也可能會感到困擾。不要讓大家覺得不舒服，這是禮貌喔！」

「喔。」小蘿點點頭，乖巧說：「我明白了。要尊重別人。」

「沒錯。」星星驕傲摸妹妹腦袋。

「乖孩子。」小花也摸摸。

「好棒好棒。」阿簇伸手。

「很好很好很好。」剩下的芭芭拉和月牙也加入摸頭大軍。

被一堆姐姐的手掌摸腦袋，小學生呀呀掙扎起來，然後看著門口叫。

「咦！我看到如玉姐姐了！」

「嗯嗯？」同人女大軍轉頭去看。

***

「師父！」店員驚恐衝進櫃台：「又有個女魔頭來了！」

「善哉善哉。」店長動作富有禪味地在咖啡杯上拉出朵蓮花：「剛剛不就來了嗎？對了，有沒有記得向她們推銷我們的新產品，抹茶芋頭粉圓鮮奶茶？」

「師父，都什麼危急時刻了，您還說這個！」店員哀嚎：「再說，這女魔頭是自己分桌坐，好像不是和裡面那群約好的。她還帶進來一個男的！」

「什麼？男的？」店長抬起頭來，盯了剛走進來的兩位來客一眼，低頭單手掐訣，片刻後搖頭晃腦望天：「這天機……是要發生大事了啊！」

店長話剛落，天邊正巧一聲響雷，店員滿臉驚嚇。

***

我與施學勸找了個雙人座位，相對坐下。

穿著星際大戰T恤的他坐在我面前，我則是肅然盯著眼前檸檬水。

直到不知道為什麼一臉驚惶的店員發抖著為我們送上咖啡，我才抬頭凝視施學勸眼睛。

這人還無辜眨了眨他眼鏡後的雙眼。

我深吸口氣，直入主題。

「你是認真的嗎？」對我弟如果只是想玩玩而已，姐姐我可是會用滾燙咖啡給你洗臉的喔施學長！

「自然是認真的。」他柔和下臉，雙手十指在桌上交握。

「即使不能馬上結婚？」我問，想起捷運出口的海報、女孩子的笑臉、西裝男人的惡言惡語：「要過幾年，或是好幾年、好幾年才能夠等到一個婚禮，也沒關係？」

「愛情很多時候是一個長跑。」施學勸笑：「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跑得比別人久一點，我沒關係。」

我轉過頭，渾身雞皮疙瘩抖了抖，這貨竟然甜言蜜語隨口就來，弟弟啊，你就是這樣被騙走的嗎？

做好再接再厲準備，我轉回臉去，正要嚴肅問，店員又從我身邊走過去，連忙停住話頭……呃，這種話題不能說得那麼直白。已經幫弟弟網路出櫃了，現實世界裡再來一次，他一定會氣炸。

想起弟弟也常來這家咖啡店的我沉吟一下，努力把談話內容表達得隱晦一些。

「那小孩呢？」

施學勸的笑容差點掛不住，他嗆到一樣咳了兩聲，摸摸下巴。

「這個，小、小孩的話，我、我都可以。」大男人的，耳朵竟然紅了半邊。

我皺著眉問：「都可以？所以你想不想要孩子？」

「呃，我……」施學勸抓起杯子，吞了一口咖啡，才清了清喉嚨：「我個人……當然想要孩子。」

「和結婚一樣，要過幾年才有，也可以嗎？」我問。

「我們都還年輕。」施學勸鎮定道：「孩子這方面，應該不用著急吧？」

啊，也是。我家小鬼頭大學還沒畢業呢，這麼早養孩子也不好，雖然我挺期待玩弟弟的小孩……

「家長方面，你有想過？你要跟我──咳。」另一桌用完餐的客人走過我們桌邊，我頓了下話題：「我爸媽那邊，你想好怎麼辦了？」

「伯父的個性，我也算有所了解。」施學勸目光堅定：「如玉，不用擔心，我會努力過伯父那一關的。」

聽起來，施學勸應該不會因為我爸退縮？

很好，就是要有衝勁才能成為羅賓，羅賓才能靠愛撐過蝙蝠俠的威脅。施學勸，你可要撐住啊！

我半放下心，鼓勵看他一眼。忽而又想到網路上那群弟弟的粉絲，和她們吶喊求扒藏嬌男朋友的八卦樣，不由得擔心了一下之後施學勸會不會被扒出來，影響現實生活。於是我咳了聲，探探口風。

「你也知道，我和我弟都有一些特殊的愛好……」手指轉動咖啡杯。

「喔，這一點我明白。」施學勸坦蕩表示：「人各有所好，我對你們的興趣沒有問題。」

可以接受男朋友寫耽美的男朋友，所有腐女子都想要一個啊。

突然有點羨慕弟弟的我感嘆，但仍繼續給施學勸打預防針。

「我弟……咳，我們有一些朋友很熱情的，甚至會熱情過頭那麼一點點……」我食指和姆指捏了一點距離：「你相處起來，可能、說不定、也許會有些問題──」

「不會啦！」小女孩清脆聲音突兀出現在我們兩人之間。

施學勸座位後的觀景植物葉子被撥開，小蘿的臉蛋冒出來。

「大家都很好相處的！」小蘿認真說：「如玉姐姐、大哥哥，不用擔心啦！」

***

我一臉驚嚇，一隻手又突然抓了小學生衣領，把人拉回去。然後是星星的臉從植物頂端探出，難為情哈哈笑幾聲。

「你們怎麼在這裡？」我猛然站起身，視線越過遮蔽的裝飾植物，看到姐妹們全部坐在另一邊。正低著身體收聽我們的談話！

「你們兩個自己坐在我們後面，還沒發現的。」阿簇裝模作樣的無辜：「怪我們囉？」

「所以，如玉。」知道詳情的芭芭拉古怪看跟著我站起來的施學勸，扔個眼神過來：「剛剛雖然在攤位上看過，但難道，這位就是傳說中的那位……？」

想當然爾已經八卦了全部狀況的女性們都喔了一聲。

門口串鈴又響個不停，找過來的我弟氣勢驚人推開咖啡店玻璃門。筆直站立的我和施學勸在一堆座位間高度明顯，他一眼就發現目標，急步走來。

「姐！」

「啊。」月牙以指尖遮唇，眨眨睫毛：「第二男主角出現了。」

「這還不一定呢。」阿簇輕聲對她說，抽抽嘴角。

「小鬼頭──」我轉過身去看我家弟弟聲勢洶洶走來。

然後，施學勸牽起了我的手。

我瞪過去，有沒有搞錯，這麼重要袒露心意的時間，你竟然抓錯人？我弟還在那裡啊喂──

接下來，他說的話直接讓我腦袋一懵。

「你們放心。」我弟的學長、竹馬玩伴、多年來我心中的斯文敗類一臉誠懇對眾人：「我會給如玉幸福的。」

畫面定格，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姐妹群睜眼眨眨。

弟弟仰頭翻白眼。

店長安然拿著熱水壺沖咖啡，店員手上點單本啪答一聲掉在櫃檯桌面。

而我只覺得目前狀況脫離現實，一路衝到超人的北極要塞去了。

「施……施學勸。」我說：「你是太緊張，搞錯人了嗎？」

施學勸看向我，瞪大眼，像是馬路上被車燈驚呆了的鹿：「啊？」

「我弟在那邊。」我另一隻手指向弟弟，小心翼翼：「你喜歡的人在那邊喔。」

「姐。」弟弟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抓抓頭：「學長的告白對象不是我。」

我還呆呆看他。我家小鬼頭又用鼻子哼口氣，才煩躁道。

「他要告白的人，一直以來都是你。」

我依然傻在原地。

姐妹群裡看熱鬧的阿簇聳聳肩，自言自語嘖聲：「果然是這樣。」

「可是、可是？」我指指弟弟，又指指施學勸，突然有種荒謬感：「你們在SKYPE上明明就──那個文檔！」

「那是學長告白的草稿。」弟弟乾脆俐落道：「他計畫向你告白，所以把演講稿寄給我看。」

「可是！」我簡直要慘叫：「他明明一直來找你！我、我以為他要追你，一直擋在你們中間，你還無視我的阻攔去跟他膩在一起！

「因為如果不是我跟學長膩在一起，那膩在一起的不就變成你了？而且我早就知道你誤會這事了，你是我姐好嗎？」弟弟白我一眼：「發現你偷開過我的檔案，想也知道，你這腐女腦一定腦洞大開，誤會到天邊去了。」

「那你為什麼不說？」我真的尖叫了。

「……我也是做人弟弟的。」這孩子竟然破天荒扭捏一下，避過目光撇嘴：「有人追我姐，當然有點不適應啊。」

「學弟。」還抓著我手的施學勸沉痛譴責：「我和你做了十年學長學弟，你竟然暗算我？」

「你當初想追我姐，就該有這個心理準備。」弟弟很公平地也給他學長一個白眼：「我姐邏輯和一般大眾不一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施學勸繼續譴責看他，弟弟聳了下肩。

「不過，算了。到此為止，放你一馬吧。」

「為什麼？」我呆愣順著話頭問。

「沒什麼啦，姐。」弟弟答：「因為學長答應幫我介紹西米米大大，聽說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還是學長的社團晚輩。」他一瞬間竟然羞赧了一下：「是西米米、西米米喔！好期待和大大見面！」

弟弟為了百合大手把我賣了，腫麼破？

「所以你和施學勸，真的沒有關係？」我死魚眼。

「姐。」我家弟弟推了推眼鏡：「雖然當年幫你抓G片時，我和學長都看過一點片子，但你沒見我資料夾裡主食都是BG和百合嗎？」

他表示：「和學長比起來，還是西米米大大筆下的軟萌妹子更合我口味。這是個人偏好問題。」

我差點直接給他跪了。

呵呵，有這種弟弟的姐姐傷不起啊。請容我吐出一口凌霄血先，咳呸。

11.

咖啡再一次被送上來。

我的那杯上頭是一朵蓮花拉花，店長的招牌。

芭芭拉領著姐妹們，和我弟一同走了。

於是，第二次，我與施學勸單獨相對而坐。

「那個──」我臉撇向旁邊，不敢面對施學勸：「這段時間──造成這麼多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呵呵。」施學勸抽著嘴角笑了笑，最後還是一手舉起掌面向我，一手蓋住臉：「唉，還是讓我緩和一下。你竟然一直以為我在追學弟，這打擊太大了。」

「對不起，我真的誤會了。」我也摀住臉：「歹勢。抱歉。I’m Sorry！」

施學勸頭輕輕撞上窗戶，看向窗外，重重嘆了口氣。

然後他轉過臉。

施學勸保持額頭靠著玻璃窗的姿勢，伸長了手，把我摀臉的手掌抓下來握住。

外頭雨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最後一點下午的陽光努力突破雲層，於濕氣中瀰散開來，映在窗外盆栽花草邊緣。

「如玉。」

我半邊臉埋在手掌中，只有另一半臉面對微笑的施學勸，而施學勸笑說。

「我喜歡你。」

半無奈半坦然，我認識十年以上、老是跑來我們家的弟弟竹馬學長說。

「如果可以，能請你考慮和我跨越朋友關係，進展到下一個階段嗎？」

我看著他，放下臉上另一隻手。

「我是個腐女。」我說：「你可以接受嗎？」

「我喜歡養寵物。」施學勸問：「你可以接受嗎？」

「我愛逛場次、愛買書。」我說：「家裡可能會有很多同人本、耽美小說，你可以接受嗎？」

「我愛動物，會領養流浪狗。」施學勸問：「家裡除了狗以外，還會有貓、有老鼠、有蛇和蜥蜴，你可以接受嗎？」

「呃，我想，我大概是個雙性戀。」我說：「你也可以接受嗎？」

「我那時和學弟幫你抓G片時，發現自己對男人也硬得起來。」施學勸問：「你也可以接受嗎？」

我們兩人看著彼此，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施學勸依然握著我的手，沒有放開。我們的手邊，兩杯咖啡一黑一白，熱氣蒸騰，咖啡香滿溢雙人座。

而我們到底是在和男人談戀愛，還是和大眾所寫故事中的男人形象談戀愛？是和女人談戀愛，還是和社會所描述而出的女人形象談戀愛？

可能是認識太久，當做戀愛對象的話，施學勸在我眼中不是個男人，而僅僅只是施學勸。

施學勸的行為有一些像男人，另一些不像；有一些和女人不同，另一些類似。

全部合在一起，就是施學勸。只是他的生理被歸類為男性而已。

愛情之中，男女可以不是性別，而算是一種特性。這是我新發現的事情。

阿簇說的沒錯，我們可以用教育改變下一代。

但我想，我們也可以用意志，改變自己。

因為改變自己的觀念，雖然有時候覺得很難，但其實，也是世上最簡單的事情。

***

「師父。」遠眺那兩人握著手，相識而笑，店員恍恍惚惚問店長：「您剛才算天機，天機告訴了您什麼？」

「天機告訴了我，」店長悠然在咖啡杯上拉出花樣：「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要喝咖啡的。」

店長看了看自己畫出的一對心形，滿意摸摸下巴。

 

本文完

 

本文完之後：

 

顏金屋坐在咖啡廳之中。

喔，他不喜歡這個名字。那我們更正一下。

BL作家藏嬌先生，坐在咖啡廳之中。

店員一如往常躲在店長後面，遠遠看他。

今天是藏嬌先生和學長牽線來的百合大手──西米米見面的日子。

藏嬌先生腿邊有一袋子西米米的書，如果可以，他希望今天回家時，書上都能有崇拜作者的親筆簽名。

西米米會是怎麼樣的女孩子呢？他想。聽說是學長社團的晚輩，一定是可愛的學妹吧。

正想著時，陰影罩下。

一個學弟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啊。

對喔。

今年二十一歲的藏嬌先生沉默。

學長好像是男籃社的。

藏嬌先生的人生觀瞬間被重建了一次。

兩位男大學生相對而坐，藏嬌先生一語不發，對方也閉著嘴不說話。氣氛尷尬。

最後，藏嬌先生輕咳一聲，拉了拉領口──

「大大！」學弟‧西米米睜大眼睛，緊張靦腆：「藏、藏嬌大大，您好！我姓鍾，叫鍾粟──大大我是你的腦殘粉！」

藏嬌先生頓了頓衣領旁手指，淡定將手放下。

「嗯，謝謝。」他平靜拿過點餐單：「今天天氣真好……你要喝哪種咖啡？」

 

 

全文完

 

 

42192字，參加BenQ小說比賽

因為要求可拍片性，所以描寫上特別加重了畫面感，寫起來挺有趣的喔w

親友可能會覺得很眼熟........對啦靈感來源是弟弟(倒地)，然後還有一些現實生活彩蛋?

對啦大家就是這麼可愛，愛你們=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