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與下午茶

 

午後三點十五,正是陽光和熙。

咖啡廳中悠揚鋼琴樂音,敲擊與弦振產生的結果既綿長也連續不停。

倪熙朵單手托頰,噙著淺笑以細匙在咖啡杯中旋轉,拿鐵的奶泡被她攪入淺淺褐色,如太妃糖蜜澤甜美。咖啡香氣繚繞在指尖,卻宛似一絲酒氣,聞而醺人欲醉。她愉悅瞥眼,去觀察店內又換了幾件擺飾,也給自己在等人途中增添一點兒樂趣。

咖啡廳店門銅金色鈴鐺交響,她抬眸看去,遠遠見相約下午茶的閨中密友身穿一襲白套裝,身姿娉婷走來,倪熙朵嘴邊微笑擴成了欣喜。

「慕蘿,妳來啦!穿得這麼漂亮,妳先生送妳來的?」倪熙朵愉快伸手,開玩笑地謙謙有禮將好友迎入座:「這次出差好玩嗎?」

「我一回來,就換我先生出差去了,哪能讓他送我?至於前一陣子出國──我是去考察,怎麼會有時間玩。」看不出來是已婚女士的席慕蘿漆黑長直髮略盤,留一縷垂在脖頸和肩膀雪白領口上。她溫婉笑,帶一絲少女調皮:「不過呢,英國是不錯啦,雖然他們有些事情嚇到了我,像是為了增加抵抗力,下雪時還把孩子連嬰兒車一起放在屋子外頭這事。」

「哈,外國人總覺得親近自然對小孩好嘛。」微微伸展女士西裝褲包裹的腿,最近覺得自己體重略加的倪熙朵今天刻意挑了件深藍襯衫,深色顯瘦。她笑瞇瞇對翻看甜點單的高中好友說:「所以這次出差是英國?來來來,禮物拿出來。我看妳帶什麼回來給我,再決定下次出去玩要帶什麼禮尚往來。」

「吝嗇鬼。」席慕蘿嗔道,抬手召來服務生點單。

倪熙朵好心情地看喜歡甜點的好友連點了四、五種點心,順手把自己已經送來的那一碟蘋果派、一碟草莓塔各切一半,分過去給對方。這家咖啡廳是她們習慣相約的老店家,她自然知道這兩樣品項是席慕蘿的心頭所好,每來必嘗。久而久之,倪熙朵若是先來了,都慣於先點上這兩種點心,讓好友一來便能享用,不用饞著苦等服務生點單和端來的時間。

倪熙朵和席慕蘿兩人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一直到大學畢業前都還有聯絡。後來中間訊息斷了幾年,當臉書流行起來時,才又在偉大的網路連結下聯繫上。發現對方同在一個城市,這兩位閨中密友自然又好上了,進而時常約出來喝下午茶。倪熙朵現在於商務公司上班,她和席慕蘿聊天時不常聊到對方家庭,因此只知道席慕蘿前兩年結婚了,對象是青梅竹馬。目前則是在自己家公司掛一個職位,偶爾就打著出差的名義向父母請假出國玩去,還不帶上丈夫。

席慕蘿嘗了一口蘋果派,塗過水潤唇蜜的唇瓣彎起甜笑。她抬起眼,學倪熙朵那樣托腮輕笑,手指上祖母綠結婚戒指襯得指尖愈發纖纖若蔥。

「那妳呢,熙朵?最近過得如何?」她問。

「喔,別提了,公司的事情老樣子,一堆麻煩。」倪熙朵皺皺鼻子埋怨,又看席慕蘿一眼:「哎,我想起來了,還有妳那件事。都是妳害的,讓我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

「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席慕蘿眨眼。

「記不記得唐茹?那個以前高中同班,現在做傳銷的?」倪熙朵側身讓服務生送上友人咖啡,裝腔作勢轉了個口氣:「哎,我在說什麼,妳當然記得。上個月就是妳這沒良心的,哄著我去赴她的約。」

「故意什麼呢妳,一見我回來就挖苦我。」席慕蘿笑了:「說到唐茹,我認識她還比妳久呢,她最近缺人頭,幫她一把又怎麼了?妳去參加她的公司聚會,就當去吃免費大餐啊,有什麼不好。」

「什麼公司聚會,根本是洗腦大會。」倪熙朵憤然抗議:「吃完飯後,她還硬拉我去喝茶呢!後來不顧我意願,把人家直接抓到她家去,我還當場看到她老公和她吵架,真是,尷尬死我了!」

「唐茹?老公?」席慕蘿提起咖啡杯的手停了停,漂亮眼睛向倪熙朵看來:「妳在說什麼啊?」

「我在說什麼?來來,慕蘿,我跟妳好好算個帳」倪熙朵坐正身,招招手:「讓我詳詳細細說給妳聽,別想跑啊。」

***

午後三點,陽光刺目。

倪熙朵對眼前女人保持微笑,再一次默默喝完了杯中飲品。

不合口味的咖啡刺得舌尖微澀、舌根發苦。都從拿鐵改成卡布奇諾,喝起來還是不習慣。她不由得想念起熟悉咖啡廳的濃淬拿鐵,因為是老客戶了,上頭常常有一個老店家奉送的小熊臉拉花。倪熙朵喜歡用小湯匙尖端在熊臉上畫一個微笑,或者拿長方型餅乾泡在拿鐵裡頭,讓對面的友人半是責備半是縱容地說一句:『熙朵,妳既不是沒長牙的孩子,也不是牙掉光的老太太,還需要把餅乾泡軟了才吃嗎?』

對比起回憶中的美好,倪熙朵都要為現實殘酷掬一把淚了。

為什麼一個好端端的假日,她一定要陪著唐茹出門呢?

又為什麼,明明都陪她參加完公司聚會了,唐茹還要硬拉她到路邊不知名的咖啡店喝下午茶呢?

最重要的,現在是要再花錢點一杯喝的,還是直接讓服務生補上檸檬水就好了呢?

倪熙朵讓自己嚴肅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她不想去聽唐茹說話內容。

另外,唐茹這人是都不會渴嗎?進來到現在都口沫橫飛講一個多小時了,桌上還是那一杯半滿的濃縮咖啡。是光顧著說話,還是咖啡不好喝?或者,是所謂紅寶石會員的利潤供不起她第二次點單?倪熙朵不無惡意想。

拜託,請別覺得她心腸惡毒,饒是誰被迫聽了一個多小時內容重複的推銷,都不會聖母到哪兒去。

「熙朵,我說真的,加入了這個大家庭之後,我的人生都改變了!」唐茹比高中時瘦了點,穿著一件花裙子。倪熙朵看了那花色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怕瞎。唐茹手上翻著一頁一頁的資料,上頭表格和數據煞有其事地條條列列,還是彩色影印:「妳看,使用了我們的產品,有這麼多人改善他們的健康!妳難道不想把這種好事情推廣給親朋好友嗎?要不要先試試看?加入會員可以享會員價,幾乎是砍半的價錢了呢!多划算!」

原價乘二變訂價,我也可以說是半價啊。倪熙朵在心中吐槽,臉上笑著搖頭:「不了,我之前正覺得胖了,所以現在有在運動減肥。我先把這一次的行程做完再說吧。」

「運動不錯,搭配我們的產品更好啊。」唐茹順竿而上,再接再厲、屢敗屢戰:「使用過後,整體脂肪比例下降,肌肉比例則會明顯上升喔!」

不然呢?你們裡頭蛋白質成分放假的嗎?

倪熙朵嘴角抖了抖,撐著上揚角度:「我沒在用保健食品,也不太喜歡吃正餐以外的東西──喔當然,除了和親愛的朋友喝下午茶。」

她笑著用咖啡杯向做傳銷的同學一敬,杯緣抵到唇邊才想起杯子早空了。放棄般把瓷杯放下,倪熙朵乾脆地招來服務生,點了她第三杯飲料。這次她決定要點甜甜的氣泡飲品來安撫身心,順便考慮去洗手間第二次,中場休息。

「我們賣的不是保健食品,熙朵。而且公司產品效果是證據確鑿的,還有國際認證呢。」唐茹朱紅指甲一翻,準確找出了證明文件,搞得倪熙朵開始懷疑那疊資料上有隱形便利貼,使用者要加入公司會員才能開天眼。唐茹又迅速翻過幾頁,找到幾張照片圖,裡頭是一個一個的頒獎典禮,不認識的面孔笑著彼此握手:「妳看,這是1997的會員大會,還有這是2004年的!從全球各地參加的幾百個、幾千個會員都是由公司出錢,到夏威夷去免費觀光!妳難道還不明白嗎,這是一個國際化的市場!現在是公司提前引進,妳和我才有機會分一杯羹,錯過可惜啊!時機不等人的,熙朵!」

「唐茹,妳大學也是走醫療體系。」倪熙朵讓服務生把長玻璃杯裝的蜜桃蘇打送上來,看了看彎成花樣的吸管上一顆顆透明小氣泡,攪一攪讓它們爭先恐後向上冒。她啜口蘇打,看同學一眼:「效果這麼神奇,還沒有一點負作用的保健食品,妳以專業角度去看,可能存在嗎?」

「我們的產品當然有效,而且我要說幾次啊,這不是保健食品。熙朵,剛剛聚會裡那麼多高級會員、成功人士的獻聲演講,妳不也聽到了嗎?」唐茹苦口婆心貌:「只要會努力、有拼勁,年入百萬的生活等著我們呢!而且我們公司就像一個大家庭,大家彼此幫助、互相鼓勵、一起進步,多好、多正向啊!加入公司,我的生活都改變了!」

妳十五分鐘前才說過這話呢,我當然知道。倪熙朵心中的小人兒連翻了十個白眼

如果不是之前和好友聊天,席慕蘿在電話另一頭說唐茹和她打小認識,當看在她面子上幫個忙,倪熙朵才不會虛擲假日時光,讓自己被困在這咖啡店忍受對面女人的喋喋不休。

『看在我的份上嘛。』電話另一邊的席慕蘿說,背景是英國馬路車聲:『我跟唐茹認識那麼久了,也沒法拒絕她太多次。』

『可是我對傳銷大會真的沒興趣啊,同學。』那時的倪熙朵躺在自家沙發上,邊擦指甲油邊哀叫道:『這種聚會,參加一次就會被拉著參加第二次!哪天我真被洗腦了,妳怎麼辦?』

『我相信妳的心堅若磐石。』席慕蘿斷然道,這頭的倪熙朵還估摸著此話到底是褒是貶,出差在外的閨密又殷殷相求:『就一次,一次就行。我保證她以後都不煩你了。唐茹也就這次聚會缺個人頭數,妳就去一趟吧,不然她又要來我這鬧了。好啦,我要進福爾摩斯貝克街舊址參觀了,晚點聊!』

『下下個月的交響樂音樂會!』倪熙朵不給好友含混過去的機會。

『六百的票。』席慕蘿殺價。

『一千二的位子,而且妳要陪我去。』倪熙朵語帶威脅。

『好啦好啦,一千二就一千二!』正是觀光要緊時刻的席慕蘿妥協:『不說了,掛了掰。』

『掰。』心情愉快,那時的倪熙朵吹著指甲油想,這筆生意還真是賺了。

賺了,才怪。

此時此刻,她悔得腸子都打了一百二十個結,卻只能繼續按捺煩躁,聽唐茹講個不停。只嘆自己利令智昏,被好友賣掉還幫數錢。

「熙朵,妳怎麼就是不聽勸呢!」唐茹耗費快兩小時,也不想再做無用功了:「加入會員,辛苦這十年賺個幾百萬,妳下半輩子不就輕鬆了嗎?只要肯拼,就會往上升等級呀。妳看我,才加入一年多,我都是紅寶石了呢!」

「我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唐茹。」倪熙朵乾脆退去眉眼不耐的掩飾:「夠我花錢、存款、繳房貸,還有時間留給我自己做想做的事情,愜意得很。人生有幾個十年,妳有妳打拼的計畫,我有我享受的行程,咱們陽關道獨木橋各走各的,成嗎?以後約出來增加情誼,可以,但如果去聽那些演講,就別算我一個了。」

「賺那個死薪水,妳人生就這個價了?熙朵,我們做人要有點野心!」唐茹一臉恨鐵不成鋼,抓起包包站起身:「一年百萬紅利的生活妳還不要?我是看在同學一場的份上,想拉妳一把呢。走,我帶妳去我家看看,讓妳見見世面!」

看她站起身,倪熙朵還以為唐茹終於要結束這次慘劇般的下午茶了,聽到最後,她臉一抽。

「去妳家?不用了吧,我晚點還有事──」

「走走走,跟我來!」

兩人分開結帳後,被半拉半扯上了唐茹的車,倪熙朵臉色難看,連禮貌性質的表情都不想擺了。唐茹大概也知道她心情欠佳,開車時只挑著當初高中生活的話題說。問題是當年她們兩人的小圈子毫不相干,諸如校慶、接力賽的幾個大事件又被她說得顛三倒四,像是記得也不甚清楚了。講到後來,只有聊到兩人都認識的席慕蘿時,倪熙朵才勉強接上一兩句話,除此之外一言不發,一路上氣氛都詭異得很。

愈靠近她家,唐茹就愈像打了雞血,整個人說話都大聲起來。話題也轉到她家房子坪數有多大,裡頭裝潢又如何華美如何氣派。就是因為加入了那公司,她〝整個人生活都改變了〞──倪熙朵真的翻了個白眼,也不管唐茹看到做何感想了──賺紅利當薪水,還可以請人來做鐘點工,犯不著自己辛辛苦苦打掃家裡,剩下的時間又可以拿去賺更多錢。

「妳難道不想孝順妳爸媽嗎?」唐茹沉痛說。

「想啊。」倪熙朵皮笑肉不笑:「我現在下班陪在他們身邊,不就是孝順了嗎?」

「上班那點錢怎麼夠妳孝奉他們?十年二十年之後,老人家看病上醫院要用錢,妳怎麼辦?」唐茹口氣責備:「陪父母是好事沒錯,但也可以賺完錢再好好陪他們嘛。來我們公司賺個幾百萬在身上,也不用擔心日後缺錢用啊。」

倪熙朵只覺得一口悶氣憋在心中,沉著臉嗯嗯啊啊,話都不說了。

總算到了地方,唐茹在路口繞了幾圈,才找到停車位。

「我家附近就是這麼熱鬧,連個停車位子都找不到了。」車停在小巷,唐茹炫耀道:「黃金地段呢!」

倪熙朵心裡哼了聲,懶得搭理她。唐茹也不在乎她有沒反應,拉著倪熙朵就下車。穿著高跟鞋的兩人走過兩、三個路口,站到了她家前面。

令倪熙朵驚訝的是,這房子倒的確不錯。

一幢米色的建物,大概四樓高,頂樓還見得到植物蒼翠影子。陽台圍欄雕花,一串不知名的黃花垂下。地段好,建起來也是獨棟的,和鄰居分得挺開,不怕吵。占地貌似不小,看過去,裡頭還有一個小庭園,真的和唐茹說的差不多,像模像樣。

唐茹翻著身上手提包找起鑰匙,倪熙朵抬頭看從鐵門牆頭探出來的一樹艷紅芬芳,又看看唐茹,簡直想為這房子惋嘆一聲。

傾本佳房,奈何找了這主人。

終於,唐茹從包包找到了那把玩捉迷藏的鑰匙。她開門,抓住倪熙朵往裡走,邊走邊叨念不休。

倪熙朵不想聽她說話,東張西望打量庭園空間。除去石子道,一半園圃,一半水泥地。園圃裡開著好幾種花,被植栽成圓圈花樣,頗有趣味,不像是唐茹的手筆。難道唐茹家另一個人有這興趣?或者她是花錢請了園丁,讓自己不用親力親為,〝有更多時間賺紅利〞?倪熙朵不無嘲諷地想。

而另一頭,唐茹還在嘮叨著她那一套話。

「妳說,當個人吧,就是要往上爬。加入我們公司這大家庭,機會、財富、人生意義都盡在眼前!妳每個月領那些薪水,什麼時候可以買這樣的房子?」

她走上台階,開了內門。把倪熙朵推進去〝見世面〞。

迎面而來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呻吟聲,肆無忌憚。

──這倒好,原來這世面不是用見的,是用聽的。

倪熙朵僵在原地,不打算去看唐茹難看臉色,只覺尷尬得要死。

入眼的是一層樓的玄關和客廳。可以看見成套的沙發在柔軟毛地毯上,牆上則擺掛幾幅靜物畫,燈光鵝黃成暈。整體看來,倒是精緻優雅又沒有暴發戶氣味,後一點讓倪熙朵隱隱吃驚,她還以為唐茹這人恨不得把牆上都貼滿鈔票呢,前提是她真有這麼多鈔票可以貼。

只是再怎麼好的房子,充滿了男主人和陌生女人的聲音,女主人的臉色都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裡頭傳來兵兵乓乓的碰撞聲響,顯然動情忘我之至。然後倪熙朵就看著一個男人半抱著另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竟然就這麼邊啃對方嘴巴邊喘著氣,摟摟抱抱激情進了客廳。敢情床鋪已經無法滿足這對姦夫淫婦了是吧?

倪熙朵不知道該做何動作,更不想去看唐茹表情。幸好那男人還沒被睪固酮弄殘腦子,眼睛餘光瞥到唐茹和她雙雙站在門口,怪叫一聲推開那女人。那濃妝艷抹的女子則轉過頭來,見鬼似地尖叫一聲,抓著衣服衝上樓。

外表斯文的男人一張臉青了又白,還來不及說什麼,唐茹倒先尖厲叫了起來。

「老公!你竟然這樣背叛我!把我這太太放哪了?你這良心給狗吃了的!」

男人一僵,臉色變換,趕緊把襯衫扣子一顆顆扣起來。倪熙朵目光頓時更不知道要放哪了,東轉西轉,卻仍注意到唐茹她先生偷情就算了吧,手上婚戒竟然還沒拿掉,真夠膽大包天的。他手指在白襯衫上動作時,那珠寶閃爍的青光更是明顯。

「老婆,妳聽我說──」那男人邊穿衣邊匆匆開口。

「你閉嘴!我不聽!我不聽!」唐茹跺腳嚎啕,上指天花板下指地板:「我賺錢回來買這房,不是讓你帶女人回來的!」

「咳……」倪熙朵在一旁悄聲道:「那什麼,我先回去了,你們夫妻好好談……」

「老婆我──」男人繼續要說話。

「熙朵,妳給我作證!」唐茹揪住倪熙朵袖子,指著上頭那盞水晶燈:「那燈要幾十萬呢!我買的!」

「啊,是嘛……」倪熙朵張口,又被一拉。

「妳再看看,那地毯,上好的毛料呢,也是我進公司後掏錢的!」

「是是,很貴、很貴。」被拉扯的倪熙朵強自冷靜,只順著發瘋的女人說話。

「妳看,我賺錢是大把大把的進來,不是騙妳的,」唐茹轉頭,又朝她老公罵:「結果你竟然這樣對我!找人找到我家裡來了!」

「老婆,」還站在牆邊的男人說:「親愛的,聽我解釋!」

「我說了不聽!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唐茹喊了句,手裡還抓著她的包,轉身就扯著倪熙朵往外衝。

什麼跟什麼呢,這時候扯我做啥?倪熙朵臉色再變,心裡喊:唐茹姑奶奶,妳不直接把樓上那位身分搞清楚,抓我跑出來有什麼用?逃避現實嗎?

事情都發展到這樣了,她也不知道該對這意外發現老公婚外情的倒楣同學說什麼,只好尷尬讓她拽走,兩人只悶頭走路,一路快步到唐茹的車旁邊。

站在巷子裡,唐茹手掌遮著臉,看不到表情。倪熙朵跟她不熟,也說不出什麼適合的話,便乾巴巴站在旁邊等她整理好情緒。

席慕蘿,妳可害慘我了。她悲情想。要不是妳拜託我,姑娘這時候還在家裡放大假呢!妳這次欠我大發了,不賠我一張特等席的票,別想我善罷甘休!

手腳不知擺哪地僵持半晌,倪熙朵才盼到唐茹低著臉開口說話。

「熙朵,抱歉給妳看笑話了。」花裙子女人抹抹臉,抽了下鼻子:「真是的,我真不曉得他是那樣的人。」

「沒事。」倪熙朵勉強應對,破罐破摔:「妳節哀。」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背著我幹出這種噁心事來。」唐茹一臉傷心:「當初我拼命工作,賺了錢買這房子,都是為了他啊!」

「哦。」倪熙朵抽了抽嘴角。

「這房子我原本做一輩子工作都買不到的,為了他,我加入這公司,拿了紅利才有的錢!」

「嗯……」嗯?怎麼這對話,似乎跑題了?

「妳看,我今天狀況不大好,我們下次再約下午茶。」唐茹深吸一口氣,揉揉眼睛,抬起頭來眼角都紅了:「哪天妳有空,我再帶妳去參加聚會……我們會員福利是真好。回去我再聯絡妳。」

倪熙朵簡直傻眼。

太太,拜託,妳還有心情說這個喔?

***

「簡直是神經病,進了邪教一樣。」倪熙朵把前幾個星期的遭遇說完,向席慕蘿吐苦水:「都把老公抓姦在床,唐茹那女人竟然還可以繼續向我推銷,她腦袋是不是接錯線了啊?」

席慕蘿自剛才便若有所思,指尖捏著小銀叉在蛋糕上一戳一戳地思考著。倪熙朵伸手偷了一角她的提拉米蘇,也只被她在叉子上一敲。

「熙朵。」純白套裝的女士嘆口氣,改用右手撐起臉,歪著頭說:「這整件事情,不單純啊。」

「這還用妳說。」倪熙朵不以為意道:「我回去一想,就知道唐茹搞什麼鬼了。」

「喔?」席慕蘿抬高一邊柳眉,看了看倪熙朵:「妳想到什麼了?」

「這還用說,那房子不是她的唄。」哼一聲,倪熙朵在咖啡廳沙發上挪了下,微微伸展坐太久的身體:「那一定是她先生買的,卻唬我說是她自己賺錢掙來的,真的相信她,我就是傻瓜。」

「這是什麼結論。」席慕蘿哭笑不得:「妳小看傳銷的利潤嗎?」

「我不小看傳銷,就某方面來說,我覺得他們也挺厲害的,有口才的那一部分。」倪熙朵說:「我欣賞巧舌如簧的人,他們能賣掉商品,是他們自己的本事。可是另一群持著人情逼你買東西的,就不在我欽佩名單裡頭了,就像那個唐茹。」

「所以妳覺得這整件事情的真相,就是那棟房是她先生買的,唐茹的紅利買不起,只是她想騙妳?」

「當然,狐假虎威啊。」倪熙朵奇怪回道:「唐茹詐人那是她買的房子,如果不是我這樣心志堅定的,說不定還真相信了她話,送上門去當會員,做她下線了呢。」

席慕蘿卻只是笑,慢慢搖了搖臻首,啜一口咖啡,才又開口。

「不對。」白套裝女性笑得柔和又篤定:「並非妳所想的那般。這整個事件,從唐茹帶妳去她家,到妳們兩個各自分開,都有另一個真相。」

倪熙朵眨眨眼。

眼前的席慕蘿散發出知性的美,就是這種氣質讓高中時的倪熙朵老是想找對方說話,感覺自己也可以近朱者赤,優雅一把。在她們一群閨密中,席慕蘿是最心思玲瓏的那個,很多事情在她解釋來,總與倪熙朵自己推想的有所不同。

就如有一次,同學一號找同學二號商量,因為一號想向二號的死黨同學三號表白。倪熙朵笑嘻嘻找席慕蘿打賭,看一號能不能告白成功,席慕蘿聽了這事,卻笑了笑,說一號和二號不日便會在一起了。

高中時的倪熙朵腦筋轉不過來,疑惑了一陣子,後來還真見那兩人走到一塊兒去。又去問好閨密,席慕蘿才說了一句〝曲線救國〞。倪熙朵頓悟。

於是此時此刻,聽聞席慕蘿表示此事內有隱情,倪熙朵眼睛發亮,正襟危坐起來,聽好友揭開真相。

席慕蘿也發現了她坐姿改變,忍不住笑了出聲,放下咖啡杯。

「妳小動作這麼多做什麼?」她嗤笑:「其實這整起事件疑點雖然有幾個,但詳細說來,又簡單無趣得很,犯不著期待。」

「慕蘿,妳就快說吧。別吊我胃口了。」倪熙朵抱怨,又惹來一陣好友銀鈴似的笑聲。

「好吧、好吧──首先,第一個疑點,就是唐茹停車的位置。」

席慕蘿用叉子切開她前方第一塊點心,布朗尼的巧克力香竄入兩人鼻腔,馥郁甜美。

「妳說唐茹把車停在附近巷子……但為什麼她會停在那裡呢?」

「她總要找個地方停車,才能帶我進她家啊。」倪熙朵困惑。

「熙朵。」席慕蘿雙手將兩支叉子交錯成叉,表示錯誤答案。她無奈:「通常那樣的房宅,都一定附有停車位。妳進去她家時,難道沒有發現大門旁邊是車庫門嗎?」

「哎唷,我那時候光顧著看那上頭的紅花了。」倪熙朵細細一想:「現在回想起來,那面牆下好像的確是橫排的車庫鐵門呢!但這也不能確定什麼呀,說不定唐茹和她老公一人一台車,不夠停嘛。」

「那個價位的房子都是雙車位吧,熙朵。」席慕蘿輕笑:「再說,自家沒有車位就算了,平日都要停車,她怎麼會繞好幾圈才找到位子?唐茹不是在家工作的人,每天出去跑傳銷、走聚會,來來回回,一般人應該都有自己習慣的停車地點了吧?可見唐茹並不是天天都在那附近轉,所以她不熟悉那區塊的地形。」

「也是,還讓我跟她走了兩個路口呢。」倪熙朵想起來,頗有怨言:「穿著高跟鞋走一大段柏油路,最討厭了。」

席慕蘿咯咯一笑,舌尖把最後一塊布朗尼從小叉上捲走,又去戳第二盤那五個一組、色彩繽紛鮮艷的馬卡龍,順便繼續開口。

「第二點呢,則是唐茹拿鑰匙的過程。」

「拿鑰匙?」

「妳說唐茹她在家門前面,翻鑰匙時花了挺長時間?」

「是啊,我兩條腿都站痠了。」倪熙朵噘嘴:「可是她家大門鑰匙的確挺小把的,無怪乎找了那麼久。」

「熙朵,這和鑰匙大小無關。」席慕蘿忍不住笑,往好友隨身包包指了指:「來,把妳的鑰匙拿出來。」

「突然要我的鑰匙做什麼?」倪熙朵邊問邊翻找起手提包,找到目標,然後一拉。

一整串鑰匙被她拎在手上,大大小小、支支分明,搖動著發出金屬響聲。

「──我懂了!」倪熙朵睜大眼:「常用的鑰匙,幾乎都會放成一串──除了機車鑰匙。」

「機車鑰匙為什麼不放在一起?」反而是席慕蘿好奇問一句。

「機車鑰匙如果太重,在騎車過程中會把鑰匙插口震歪的。」倪熙朵隨口回答,把鑰匙放回包,忍俊不禁:「大小姐,妳沒騎過機車對吧?對機車騎士來說這是常識。再說,現在道路一天到晚都在修整,坑坑洞洞大半條,我們要好好愛惜機車啊。」

「騎過機車了不起嗎,我爸爸朋友就是賣重機的,下次我就買台機車載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搞不清楚重機和機車不同的席慕蘿撇嘴,又說:「言歸正傳,唐茹手裡那把鑰匙既然躺在她包包底層,那一定也不是慣用的,八成是她自己打的備用鑰匙,只偶爾在需要時用上一次,又怎麼可能是她家門鑰匙呢?」

「妳的意思是,她根本不住在那房子裡頭?」瞠目看對面一臉閒適把最後一個馬卡龍吞下去的友人,倪熙朵驚訝:「可是,不對啊,裡面那個男人又怎麼說呢?他可是喊唐茹〝老婆〞呢!我親眼看著他們夫妻吵架的!」

席慕蘿平淡笑了笑,單手撐椅子,右手去拎了咖啡杯送到嘴邊啜一口,又拿起叉子切第三盤的水果慕斯。

「這一個問題的答案,就出在唐茹和她〝先生〞說話時,兩人開口的先後順序。」她垂下眼睫微笑,睫毛纖長抖動,倪熙朵看她,只覺眼前閨密整個人如畫一般的好看。

「先後順序?」倪熙朵跟著回憶:「那個男人看到我們,還不敢說什麼呢。是唐茹氣瘋了,先開口罵他──」

「罵什麼來著?」席慕蘿提示。

「她罵──」倪熙朵猛然意會過來:「她罵的是:『老公!你竟然這樣背叛我!』還有『把我這太太放哪了?』──難道說?」

「賓果。」席慕蘿瞇著眼笑,輕打響指:「是唐茹搶先喊了,成功造成妳的誤解。」

「可是,那男人又怎麼會應和唐茹?」倪熙朵吃驚。

「唐茹既然敢把妳帶到那棟房子,想必是她認為那家主人不在。而她能有備用鑰匙,代表她和那家主人關係匪淺。」席慕蘿說:「此外,我正好知道一件事情。」

「什麼事?」倪熙朵催促。

「唐茹的堂兄也有那麼一棟豪宅,因為他運氣好,娶了個有錢的太太。」席慕蘿彎唇笑了笑:「看,我們的真相呼之欲出了。」

睜著眼睛,倪熙朵雙手捧著咖啡杯,長長呼出一口氣。

她高中就覺得席慕蘿人美智商高、心細思緒快。而過了這些年,社會如流水磨礫而過,席慕蘿還是和學生時代一模一樣,簡直帥呆了。

「所以說,」倪熙朵回顧道:「唐茹其實不是那男主人的老婆,而是那男主人的堂妹?」

「沒錯。」席慕蘿解決掉她第三盤甜點,吮了吮叉子尖端,往第四盤圓白可愛的雪莓孃進攻:「也許那一天,女主人是真的不在。所以男主人敢明目張膽地帶女人回家,唐茹也有那膽子帶妳去〝她家〞見世面,拐妳去加入那什麼會員。她作這件事大概不只一次了,誰知道就這麼巧,這回竟然撞上她堂哥的偷情場景──幸好唐茹腦袋轉得快,想到了一個解決方法。」

「這個解決方法,就是先聲奪人,暗示她堂哥和她臨時演出一場好戲?」倪熙朵這個被害人順著席慕蘿的思路往下說:「用老公、太太這幾個關鍵詞,讓她堂哥明白她的意圖,轉而做出一副被抓包丈夫的模樣。我不認識男主人,當然發現不了什麼,然後唐茹再吵幾句,就把我帶走──這樣既不會拆穿那棟房子不是唐茹的,男主人也明白了只要陪唐茹演這場戲,她說不定就不會把真相捅給那個真老婆知道,互利互惠!」

難怪唐茹那時還要指上指下讓她跟著看那房子有多豪華呢!

難怪唐茹揉了半天眼睛,揉得都紅了,卻也沒看到眼淚!

難怪唐茹還有閒心跟她約下次參加聚會、還不死心要磨著她入會員!

「太誇張了!太誇張了!」倪熙朵忍不住高了聲音,被附近幾桌一陣注目:「怎麼連這種戲都演得出來?還有唐茹她堂兄,那臉皮也不知道怎麼長的,厚成這副德性!」

「所以,我不就說了嗎?」席慕蘿笑著吃完前面四盤甜點,又喚來服務生,準備再點上一輪下午茶點心。

她向倪熙朵婉約笑,笑容如白百合。

「這個真相既簡單,又無趣得緊,根本不用期待。」

***

夜星稀疏。

和席慕蘿吃完下午茶,倪熙朵出了捷運,拎著包走在回家路上,半是憤憤不平半是滿足。

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就這樣被唐茹當傻子耍,生氣。

想到剛才久違看到的、閨密推論時的帥氣模樣,愉快。

倪熙朵想了想,覺得被騙一次,可以看見席慕蘿難得的認真樣子,還是不錯的。不過上次唐茹約她出去這件事,就直接爽約好了,以洩自己心頭之怒!

話說回來,席慕蘿的腦袋大概跟她不是一個種族的。倪熙朵又洩氣又佩服想。她可是堂堂當事人,還沒有只聽轉述的席慕蘿想得透徹,高中時年級第一還真不是考假的。再說,別看席慕蘿娉婷淑女、一臉無害的樣子,很多事情上,她做得才決絕呢,只是太隱晦了,往往另一方沒意識到而已。

就某方面來說,席慕蘿是倪熙朵的理想。

她喜歡席慕蘿的優雅、席慕蘿的理性;也眩目於席慕蘿大腦中稀奇古怪的知識、席慕蘿那份彷彿不變的從容。她自知是個普通女性,不聰明也不笨、不邪惡也不善良、不粗魯也不溫柔,所以對方高中時接納她成為朋友,簡直令倪熙朵受寵若驚。

她們不是大小姐與跟班的關係。倪熙朵會以閨密的方式捉弄席慕蘿,而席慕蘿也會調戲回去。她會拉著席慕蘿去聽交響樂和搖滾,而席慕蘿大學時會邀她去夜遊或者短途旅行。她會自己刻蘿蔔印節日卡給席慕蘿寄去,而席慕蘿每出差去一個國家,就會送明信片回來給倪熙朵。

倪熙朵在收件人上寫〝致親愛的藤蘿〞,席慕蘿會說〝我的日光小花〞。

現在想想,她們明明交情挺好,彼此之間竟然還斷過一陣子消息,真是奇怪的一件事。不過倪熙朵沒多想,反正現在她們不又重新聯絡上了嗎?感謝網路,感謝臉書,後者不要老是洩漏資料就更好啦。

高跟鞋走在紅磚道上清脆喀啦喀啦,她哼著小曲回家。半抹夕陽隱在高樓大廈後面,彷彿夜晚提前來到。路燈還沒亮起,路上只有大樓一樓出租店家們交錯的光影,幾分凌亂、幾分晦暗。來來往往的人臉上陰影模糊,就如剛剛和倪熙朵擦身而過的一對夫妻,倪熙朵幾乎看不清他們五官。

倪熙朵半轉過頭,眼角瞥過那對男女。她沒放在心上,只是覺得幾分眼熟。

眼熟得很是奇怪。

心癢癢的,她又轉過頭。這次,倪熙朵瞇眼凝視背對她愈走愈遠的兩人。女的就算了,這男人一臉斯文敗類的樣子,怎麼愈看愈是熟悉?西裝革履、金邊眼鏡,自己應該是在哪裡看過,卻不是常見的印象。

是在哪兒呢?公司同事?不對,地點錯誤。住在附近的鄰居?不對,沒在街上看過。話說回來,好像這人表情又有點陌生,記憶中他的神情,似乎不是這樣閒情逸致,也不是這種衣冠楚楚的騙子樣。還尤其──

尤其他和那女子交握的左手上,好像少了什麼──

──好像少了一枚,閃爍青色的珠寶戒指。

倪熙朵目瞪口呆,看著男人一手摟女子的肩膀,一手提著袋子的身影。眼前這男人,赫然是唐茹的〝老公〞、那棟房子的男主人!更離譜的是,他懷裡抱著的女人,竟然還不是上次那一個!

──嗯,不過這次有進步,至少婚戒記得拿下來了,那手指是空的。

倪熙朵目送那位桃花朵朵開的男性彎過轉角,站在原地深吸口氣,面無表情從口袋掏出手機,滑開撥號。

『喂,這裡是席慕蘿。』好友的聲音從另一頭溫婉傳來:『熙朵,怎麼又找我?又想起什麼了嗎?』

「我真不敢相信。」

『熙朵?』

「妳知道我剛剛看到什麼嗎?」倪熙朵痛心:「我剛剛又看到那個男人,就在我家附近,還帶了個二、號、對、象!」

對面無言一陣,然後是席慕蘿的無奈聲音。

『然後,妳就馬上打電話給我吐苦水?熙朵,妳冷靜點。』

「我覺得自己都要心靈受創了,親愛的。」倪熙朵一手按在胸口,好像忘記了對方看不到她的動作:「拜託,這是怎樣的孽緣?那時候抓包就算了,現在還開房間開到我眼皮子下來了!有沒有搞錯!」

『上天注定你要看到他囉。』席慕蘿在手機另一邊,只是笑:『再者,要說是開房,也不一定吧?』

「怎麼?妳是要隔著電話推理給我聽嗎?」挑了挑修得細細的秀眉,倪熙朵縱然在憤怒之中,也忍不住被逗樂了。

『妳就聽聽看嘛。』席慕蘿也笑,然後問:『妳是剛剛看到他們的?』

「一分鐘前,剛從我面前走過呢。」

『真是用走路的?』

「就是走路我才能多看他幾眼,確認是那個渣男啊。」倪熙朵沒好氣說:「我們這裡是住宅區,車輛不方便。」

『那不就是了嗎。』席慕蘿說:『他不是去和那女人開房,是金屋藏嬌啊。』

這樣都可以猜出來?

倪熙朵眨眨眼睫,對友人確定的態度不服氣問:「何以見得?我們這附近也是有一兩家汽車旅館的。」

『既然是汽車旅館,直接開車進去不就好了嗎?還走出來做什麼?』席慕蘿笑出聲。

「也是喔,我忘了。」倪熙朵紅了紅臉,這樣的破綻還提出來,她真是被氣傻了。

『另外,現在都這麼晚了。這個時間點,身為一個丈夫,差不多也該回家了吧。』

「人家說不定騙老婆說加班呢。」倪熙朵回道。

『這鐘點還和女人在街上晃,真要完事兒再回家,也不知道幾點了。』席慕蘿說:『所以,他應該是跟他老婆說他出差去了,時間問題才說得過去……熙朵,他手上有拿著什麼嗎?』

「一隻手跟那女人牽得緊緊的,恩愛得很。」倪熙朵沒好氣說,然後想起來:「啊,他手上是有一個袋子……塑膠袋。」

『是購物袋吧?』

「嗯,好像是。」倪熙朵想了想:「附近大賣場的。他們是採購生活用品去了?」

『沒錯。』席慕蘿笑了聲:『所以他今晚一定是會住下來,才有充足的時間,甚至還能陪他金屋藏嬌的對象去日常採購。』

「那麼,總結來講,」倪熙朵抱臂,隔著電話說:「這傢伙除了之前那個女人,還有個二號女友,然後這個二號女友還住在我家附近!他這是皇上換行宮過夜來了是吧,還跟他老婆謊稱出差?」

『大概就是這樣吧。』閨密在另一頭雲淡風輕,嘆了口氣:『話說回來,妳是搭捷運回去的。能正好撞上,所以是在捷運站附近?』

「不就是xx路和xx街口嗎?嘖嘖,這邊房子可不便宜,比我家那裡貴不少呢。」倪熙朵嘖聲。

『xx路?不覺得跑得也太遠了?』席慕蘿的聲音帶笑。

「怕老婆吧?離家裡當然愈遠愈好。話說回來,竟然花他太太的錢來養情人,這男的還真是個人物。」倪熙朵哼了聲:「哎唷,我現在才想起來,剛剛應該直接拿手機拍照送給他老婆看的!這種爛男人,沒有比有好,離婚算了!」

『熙朵……』席慕蘿又嘆口氣。

「難道不是嗎,慕蘿?」倪熙朵扁嘴,有點生氣:「要來不開心,還要男人做什麼?女人自己就是一個人了,為什麼一定要另一個人來完整自己呢?」

線路對面一陣沉默,幾秒鐘後,席慕蘿無奈聲音才又傳來。

『熙朵,妳怎麼還是和高中時一模一樣?真是沒救了。』

「怎麼這麼說我?」半是玩笑半是小委屈,倪熙朵埋怨:「慕蘿,妳好狠的心。」

『心碎了,自己回家黏起來啊。』席慕蘿輕快咯咯笑,語氣突然溫柔起來:『熙朵。』

「嗯?」

『謝謝妳啊。』

這話說完,席慕蘿那邊就結束通話了。倪熙朵喂了幾聲,困惑看看自己黑掉的手機螢幕,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謝什麼啊?最近她有做了什麼值得席慕蘿感謝的事情嗎?

再次邁開西裝褲包裹的長腿回家,倪熙朵邊走邊努力回想。

是席慕蘿國外出差時,自己幫她搶戲劇票的事情?

不對,從高中搶到大學,席慕蘿一聲謝謝都沒說過,理直氣壯得很呢。

那是前一陣子出去玩,好閨密借她兩千塊錢頂土產錢,今天把錢還她的事?

更不對啊,要謝也是她謝席慕蘿,哪有債主謝還債人的道理?

愈想愈奇怪,倪熙朵仔細想著今天席慕蘿的樣子,是不是有哪裡奇怪。

成熟女性的白套裝裙,盤起半垂的青絲;描畫過的妝容,耳邊搭配婚戒的青綠色耳環和左手手指上的……

一枚祖母綠的結婚戒指。

倪熙朵頓時停下腳步。

她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想一次,愈想愈心驚。

席慕蘿的結婚戒指樣式古樸。因為現在的婚戒多是鑽石,所以當時好友婚戒上少見的祖母綠還令倪熙朵多看了幾眼。席慕蘿笑著解釋那是祖傳的婚戒,畢竟她娘家那邊是大家族。

那棟房子男主人的戒指樣式,雖然和唐茹一起抓包那天場面尷尬混亂,倪熙朵沒見清,但白襯衫襯托出的顏色清清楚楚是青色的,這她可是印象深刻得緊。也是因此,剛剛在街上才幾眼就能認出唐茹堂兄的身份來。

席慕蘿的結婚對象,是她的青梅竹馬。只是她和倪熙朵兩人不太聊家裡事,所以倪熙朵一直沒見過真人照片,也沒打過照面。

席慕蘿和唐茹是打小認識,當初才幫著遊說倪熙朵去參加聚會,所謂的『看在她的面子上』。所以邏輯來說,唐茹周遭的人,也有可能從小認識席慕蘿,甚至產生更深一層的關係。

席慕蘿說,她正好知道,唐茹堂兄的老婆家裡很有錢。

席慕蘿的娘家是自己開公司的,她們那一屆同學還笑稱她做大小姐。

席慕蘿前一陣子剛好出差去英國,人不在國內。

唐茹明目張膽帶著倪熙朵到她堂哥的豪宅,因為〝主人一定不在〞;唐茹的堂哥直接帶女人回家,因為〝女主人一定不在〞。

席慕蘿喜歡甜食,一開始吃根本停不下來。可是今天倪熙朵敘述唐茹一事的過程中,她沒動過她的叉子。是在開始推論真相時,席慕蘿才一盤一盤把早已經送上桌的甜點吃掉。

倪熙朵剛才一看到男人,馬上打電話給席慕蘿,也是因為今天下午她們從咖啡廳門口分開前,席慕蘿的一句:『等妳又想起什麼新疑點,再跟我說吧。』而從高中認識到現在,席慕蘿向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不是那麼有好奇心的人。

席慕蘿剛剛,似乎不經意地問:『妳搭捷運,所以是在捷運站附近?』

自己回答了:『不就是xx路和xx街口嗎?』

倪熙朵定定站在原地,心緒紛亂。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想到席慕蘿說,這個時間點不回家,那男人八成跟他老婆謊稱自己出差了。

然後一切定格在今天她們剛見面時,席慕蘿笑容美麗。

『我一回來,就換我先生出差去了,哪能讓他送我?』

倪熙朵不敢再想下去了。

***

午後三點十六分,艷陽高照好天氣。

高跟鞋迤邐一地喀啦喀啦清脆聲。走進咖啡廳,白襯衫黑背心的服務生引導入座,倪熙朵抬眼,見席慕蘿一身簡單白長裙,手提包放在一旁,整個人年輕美好如荳蔻少女、高中模樣。

陽光穿透玻璃窗,直線地映入咖啡廳。店內盆景翠綠蓬勃,桌椅都是日光乾淨氣味。真是下午茶的好地點、好時光。

「妳遲到了,我們約三點呢。」席慕蘿已經開始吃蛋糕了,毫無罪惡感地眨眨眼。

「說得像妳沒遲到過一樣。」倪熙朵笑了,翻開甜點單。

那次之後,她們又約了幾次下午茶。

席慕蘿面色不改,什麼口風都沒漏。過了一兩回,倪熙朵還慶幸著是自己多想了。

結果第三次相約喝茶時,席慕蘿把手上戒指拿掉了。

縱使大小姐十指潔白如雪,依然可以看到她手指上明顯的一圈白痕。

對於席慕蘿和她那個可以隨便拿下結婚戒指的前夫來說,戒指的重量一定不一樣吧?倪熙朵偶爾會這麼想著。

唐茹後來見倪熙朵沒赴約,不死心地又打了好幾次電話。當初聽了席慕蘿推論,倪熙朵本來還打算大罵唐茹一頓,但現在連接都不想接,一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姆指就直接滑到拒接圖示上去了。

對於席慕蘿的隱瞞,倪熙朵無疑是有一點兒生氣的。但那丁點氣憤對比起她為閨密受委屈生出的心疼,說真的更算不上什麼。若不是當初唐茹負責開車,而她又因為情緒問題完全不看路,導致壓根兒不知道那幢房子在哪,倪熙朵一定會趁好友不在家時,上門去問候那位喊堂妹做老婆的男主人,看看這腦袋迴路是怎麼長的才能喊錯成這樣,還有男人到底叫了幾個人老婆。

當然,倪熙朵不會承認前幾個星期,她下班多了項散步愛好。可惜她繞了附近幾圈,沒見到半個斯文敗類的背影。

席慕蘿可是她的閨中密友。

她給席慕蘿搶了那麼多年票、一同旅行玩耍了那麼多次,可不是為了看她嫁給一個不珍惜她的丈夫。

只是席慕蘿當時即使套消息,也那麼地掩飾,後來更是什麼進度都不和她說,可見是不想倪熙朵插手管這件事情。

倪熙朵能怎麼辦呢?她也只能如友人所願,當做什麼事都沒有。

幸好,當她們相約出遊時,席慕蘿依然會在看見她時,笑瞇一對杏形明眸。

而家傳的祖母綠戒指被女主人拿去改成了一對耳環,掛在雙耳上頭,比之前那對配合婚戒的綴飾更美麗。兩個耳環帶在一個女人身上,便能是完整。

「下個月出差啊,我要去加勒比海。」席慕蘿笑瞇瞇說:「聽說那裡有很棒的海灘和陽光,一定很好玩。」

「好玩?」倪熙朵挑眉向好友調笑:「不是要去考察嗎?怎麼玩啊?」

把最後一口甜點送入嘴,一身白裙的女性微噘起唇。

「竟然這樣揭穿我,虧我還想邀妳去呢。」席慕蘿一哼:「我們做好姐妹的情分盡了!盡了!」

「盡了就算了,雖然上回說好我請妳,但這場下午茶我們還是各結各的吧。」倪熙朵配合她演起來:「剛好,妳又吃那麼多盤蛋糕,我真付了,就要破產啦。」

「嚶嚶,妳這負心人。」席慕蘿假裝掩面而泣:「說好的要做一輩子小夥伴呢?欺騙我的感情!」

「怎麼樣,那還不把我放在出差名單嗎?」倪熙朵揚起下巴,得意洋洋。

「嗚嗚,輸給妳了,要去就一起去吧。」席慕蘿又假哭幾聲,然後迅雷不及掩耳把倪熙朵面前盤子上的瑪芬偷走了。

她看著倪熙朵入戲地表情大變,下一秒笑得如白百合綻放。

唉,去加勒比海嗎?好吧,倒也不錯。倪熙朵看著對面笑成花的席慕蘿,想著。

跟比基尼一樣,太陽要曬掉那圈微白痕跡,不用多久的。

而慕蘿,這位從被害人一個轉身成為偵探的友人──

倪熙朵愉悅謂嘆口氣。

簡直帥呆了。跟學生時期一模一樣,比窗外午後陽光還要奪目耀眼。

 

 

 end

參加台灣推理小說協會徵文:)

嘗試寫寫看女性+偵探組合,席倪兩位還有其他故事,基本上都是〝沒有凶殺案的推理小說〞

只是為了趣味性,還有不想死那麼多人哈哈哈

最後,真相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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