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簡餐店裡沒有咖啡。

但他們有好花草茶。薰衣草、檸檬香茅、鼠尾草和薄荷。桌面圖紋花樣繽紛,夜色霓虹從玻璃窗外映入,行人來來去去。

「多年好友想當我弟男朋友,我該怎麼辦?」香氣中,我在閨密面前摀臉直言。

「你怎麼會想到問我這個問題呢?」閨密又吹了個口香糖泡泡,甩甩她漂亮的長馬尾:「我是有女朋友的人。」

下午聚會已經吃得半飽,因此我只選了點心類當晚餐。盤子裡堆起一座蘋果塔、起司蛋糕、提拉米蘇和泡芙堆成的小山,以慰我受傷心靈。對面座位的阿簇把綠色外套脫下掛在椅背,露出一身貼身橘色短袖,只拿了幾樣本人比較不愛吃的品項,然後奸詐地來把我盤中每種甜點都叉走一口份量。

「你又在減重?」我同情看她。

「女朋友嫌我圓了點。」從高中到現在沒超過五十公斤的美女公務員偷了我一口抹茶布丁,權當無意義的解饞:「雖然我覺得肉一點比較好抱,但這是她的喜好,我樂意寵著她。」

「你高興就好。」我幫她分走一半雪莓孃,結果被她含了殺氣地一瞪。無視阿簇眼神攻擊,我一臉悲傷:「現在重點是,如果我弟真的打算接受他,我該怎麼辦?」

「虧你還是個腐女。」舔過叉子,阿簇睨來:「看到兩個男人在一起,你不開心嗎?這算什麼?葉公好龍?平常興奮得跟什麼似的,弟弟變成gay,你反而不能接受?」

「才沒有不能接受。」我反駁,與阿簇對盯一陣……轉頭抹把臉呻吟:「好吧,是有一點,只有一點點……」

「不能接受gay?」阿簇邊吞甜點,又嚼幾口留在嘴裡的口香糖,吹出泡泡。這簡直是一種特技。

「不是。我個人來說,我弟找男的女的,我其實……反應大概都會差不多。」我看向盤中蛋糕,用叉子去戳好幾個洞,裝作沒聽見阿簇那句〝戀弟情結〞的調笑:「只是,他怎麼偏偏找了一個男的呢?我爸媽那裡要怎麼辦?」

我忍不住又用額頭撞了下桌面,這兩天我總有做這動作的衝動。

「我要懺悔。」我悲慘表示:「我不該讓我弟幫忙抓G片增廣見聞的。誰知道他就這樣彎了!」

「你這樣不好。懺悔什麼呢?」阿簇不贊同揮了揮叉子,然後轉動手腕讓叉尖直直插進香蕉派:「說不定這就是他開啟新天地的契機啊。要是以後相親結婚才在新婚之夜發現自己是gay怎麼辦?裝ED也不能裝一輩子啊。」她把切成小塊的甜派優雅塞進自己嘴巴:「再說,如果不是gay,那也不會看個G片就改變性向。會愛女人的就會愛女人,會找男人的就是會找男人,你想太多了。」

「這可不一定喔。」我伸展了下腿,拿過紅茶啜一口:「你看,我受教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依照那時社會教育長大,我應該會偏向成異性戀。但現在,因為看了很多雜七雜八的自學〝資源〞。」我做了引號手勢:「現在看A片或是百合本,我也樂得起來,所以教育讓我成了雙性戀,難道不能這麼說?」

回應我的是阿簇一個大白眼,眼睛都要翻到背後去了。

「你對女的也能產生〝性趣〞,那是因為你本來就是個雙。A片和GL本只是告訴你,你有更多選擇而已。」

「也許是啦……」我噘嘴:「好吧,再說,我還是比較喜歡男人。」

阿簇攪拌她那杯綠奶茶的小銀匙發出叮的一聲,她抬起眼來,半是嘲笑半是諷刺。

「你確定嗎?」

「嗯?」

「你確定你是比較喜歡男人,」漂亮的女人托頰笑:「而不是因為這樣比較簡單?」

***

在記憶裡,我十五歲。

手裡翻閱著一本我很喜愛的漫畫,關於少年們的相識、成長、美好坦率的情感。沒有一般言情小說、男女愛情漫畫的性愛畫面,他們的故事結束於兩人相扣的手指。

我翻過書頁,一片陰影打在我面前。

仰頭看去,是父親。

他看著書頁上兩個少年牽在一起的手,看向我,眼睛中全是譴責。

父親當下沒說什麼。

他只是在隔天送我上學時,淡淡提了一句。

「兩個男人之間,有他們該有的關係。不要去看一些不正常的書。」

睜開眼,夜半時分我從多年回憶的夢中驚醒,突然覺得冷汗淋漓。

***

「顏如玉。」女治療師半身白色治療袍,走進辦公室看到我:「你在做什麼?還沒下班?真的要留下來幫我寫評估表嗎?」

「學姐……」我趴在自己座位上,臉枕著書,背景陰沉。

學姐一個資料夾拍在我頭上:「做什麼?長香菇?」

「學姐,您為什麼會來當治療師呢?」我吃了豹子膽突然問。

「啊?」學姐挑起一邊畫得漂亮的柳眉:「怎麼問這問題?」

「好奇嘛。」我頭往上頂頂她資料夾:「捨己為人?醫者大愛?」

「一半一半吧。」她敷衍說:「主要還是自己有興趣,不是嗎?」

我眨眨眼,躲在學姐開始摩擦我頭皮的資料夾下不動。

「也不一定是自己有興趣吧……」我低說:「到底是因為喜歡才選,或者是因為選家長想要你讀的科系來念,比較輕鬆呢?」

學姐不理我,逕自哼著小曲把資料夾拿高,由於靜電的科學原理,我長頭髮大量被吸上去又落下來,登時披頭散髮成貞子。

「學姐!」我哀嚎:「您好幼稚!」

「呼呼呼呵呵呵呵呵。」

***

打開包裝,捏出兩片套在塑膠膜中的紡織物,扔在床上。

我拆開其中一片塑膠套,把腳套進去,用附送的小片透明膠帶黏貼好。正待拿另一片時,一條手臂把剛煮好的咖啡放到我床頭櫃,然後伸來把床上塑膠套搶走。

「這是什麼?」弟弟坐到我床頭旁,抓著腳丫形狀白色紡織物翻來覆去地看,頗有興趣。

「足膜。醫院學姐給的,我拿來試試看。」我伸手要他交出來:「聽說可以讓腳底滑嫩沒硬皮呢。」

「聽起來不錯。」弟弟嚴肅點頭,直接拆開,套到自己腳上去。

「……弟弟。」我心痛道:「你怎麼可以搶姐姐東西?學姐才給我一雙!」

「你可以做左右腳對照組。」居家服的大學生面不改色把固定用膠帶黏上。

「你才剛把我的面膜用完!這樣剝削姐姐對嗎?」我責備地看晃動腳掌的他:「那盒十二片裝的黑面膜,我才用了四片!」

「男人皮膚不好,多用點才有用。」他理直氣壯摸了一把自己臉皮,低頭看看足膜,有趣晃動腳丫子:「酷!剛好塞得滿滿耶!」

「因為你那是男生的大腳!」我抬起自己的腳給他看,還有一分空餘的舒適空間:「足膜不是你愛用,想用就能用的,親。」

「可惜沒有很服貼。」他把腳盤起來,慢慢把空氣擠出,若有所思:「如果是我,就會設計成花瓣那樣的,一片一片可以慢慢貼上去。還能滿足你們這群女生的保養品強迫症心理。你看,這裡有些地方敷不到。」他指。

「你這個家庭主婦。」我無言,用腳去踩他。

「東西本來就要精益求精。」大男生還振振有辭了:「雖然我們消費者的意見都不會被採用。」

「最好啦。」

看著他已經有點男人樣的微黑側臉,我樂了,笑著呼他後腦一掌。

唉,這樣乖巧可愛的弟弟,怎麼會喜歡上那樣一個男人呢?

撇過臉,我臉上顯出一絲心酸。

如果說施學勸是高富帥就算了,問題他做為弟弟的竹馬學長,在我們家那叫一個知根知柢。身材中等、家境一般、顏值雖然有及格但也沒過九十,弟弟啊,你究竟看上他哪裡?明明你小時候對A片胸部也很有興趣……

微黃記憶膠卷再次出現,那是正在用筆電和朋友線上語音的我,正值高一。

「我知道那部小說的男主角和他學校學長很曖昧。」我認真邊畫圖邊隔著電腦和另一邊的腐女友人聊天:「可是那實在太官方賣腐了,我吃不下去。」

〝沒基情你不開心,賣腐你不樂意。〞友人魔術般用口氣翻白眼給我看:〝你也太挑剔了!〞

她埋怨的同時,電腦隱隱約約發出奇怪聲音。

「沒基情是擦不出火花,賣腐是包辦婚姻。」我哀痛:「這不是挑剔,而是追求真愛!還有,你那裡在看電視嗎?雜音太大了。」

〝我才想問你呢。〞友人回應:〝我這邊只有開著通話,是你那兒吧?〞

「我這?」我奇怪查找系統,才發現有個影片檔案開著:「喔喔!抱歉,是我這裡。我弟好像還開著片子沒關,我檢查一下──」

點開,銷魂淫聲和滿畫面的搖動乳房瘋狂占領了我房間。

網路另一邊的友人和我都因為那些嗯嗯啊啊震驚了。剛好配上那一句女性經典放蕩的──

〝雅滅蝶──!〞

「是費德勒──!」

被弟弟看網球賽的歡呼吵回現實,我一激靈,從記憶回來。

看著整個人坐得筆挺,興奮用我房間電視看網球選手跑來跑去擊拍的弟弟,我有點哀傷。只好滑開手機上LINE的腐女朋友群組。

>>我:回首一看,弟弟已經從看日本愛情動作片女優胸部,變成看網球賽直播外國男人臀部了。我默默懷疑他愛網球是不是因為這圈子俊男很多,求解。

>>小花:哈哈哈如玉弟弟真的好有潛力!

>>月牙:俊男?那應該要看足球啊!梅西最高同盟等著你弟!

我從手機螢幕抬起頭,看旁邊大三生。

「小鬼頭,你為什麼要看網球不看足球?」

「啊?」他抽空瞥我一眼:「足球人太多了,我沒辦法專心看同一個人。」

我回過頭來輸入訊息。

>>我:我問了,他說人太多,他不能專心在一個人屁股上。

>>阿簇:哈哈哈哈!我明白,網球賽鏡頭的確都跟著腰臀腿跑,給你弟點讚。(甩尾巴貼圖)

>>月牙:尤其接發球的時候。怎麼辦啊弟弟哈哈哈哈!

我把充斥了一群女人哈哈哈哈的手機扔到一旁,嘆了口氣,憂愁看向目不轉睛的弟弟,直到這場比賽打到一個段落。

「你有沒有看到費德勒那一球?簡直絕了!」

他興致勃勃邊把足膜拿下來,邊高興和我討論費爸賽事。我默默也把用過的足膜扔到垃圾桶,用濕毛巾擦腳。

「弟弟。」抬起臉看他。

正學我擦拭腳底的大男孩一愣,看我肅然表情,也挺直背坐好。

「什麼事?」

我頓了頓,才直接問:「你對施學勸有什麼看法?」

5.

弟弟泡過來的咖啡,我忘了喝。不知道是因為我挪動身體的動作搖到,或是被我問話所驚擾,咖啡面漫開一圈漣漪。

電視畫面上,選手們又開始隔著網子,跑動起來。

我安靜看著我的弟弟。

「……姐。」他低聲,環抱手臂:「你怎麼會突然想談論學長?」

「單純問問。」我瞧著他:「他最近常常跑我們家,不是嗎?」

「學長最近太閒了。」弟弟翻白眼:「妳別管他。」

「可是我覺得,施學勸這人,好像也不錯喔?」我探他口風:「你看,每次你大考,他都來給你補習。」

「姐,你在說什麼啊?」大男孩看我一眼,奇怪道:「他是兼差做我家教啊,老媽還給他補習費的。」

「可是補習費他拿了,不是都去買好吃的給我們家吃了嗎……」我轉過頭偷偷念。

「姐你講什麼?太小聲了,我聽不見。」什麼都不知道的蠢弟弟說。

「好吧,不說補習這件事。」我轉回去,繼續討論:「施學勸也沒什麼壞習慣呢。不抽菸不喝酒不嚼檳榔,三不男人最近少見了。」

「要這麼說,三不男人,我也是一個啊。」弟弟道:「再說,你知道學長為什麼不抽菸不嚼檳榔嗎?」

「我當然知道,因為施學勸愛漂亮嘛。」我理所當然說:「他可是每天早午晚要洗臉三次的男人。」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弟弟表情詭異。

我憐憫看他。

「孩子,他來幫你補習時,課上到一半衝出來進我們家浴室洗臉,我又不是沒看過。真當是你們閨房祕事啊?」

「什麼閨房祕事?」

「沒。我口誤。」我迅速轉移話題:「愛乾淨也不錯啊,你不也喜歡敷面膜嗎?另外,施學勸個性也挺好對吧?沒見過他發脾氣。」

「姐,你一定沒看過學長打籃球。兇殘得很,好嗎。」弟弟又翻白眼。

「啊,還有,他養的寵物很可愛。」我又說:「上次寄養在我們家的那條,是叫玉米蛇?」

「對,還有蜥蜴。前提是你要覺得爬蟲類很可愛。」

「很可愛啊。」我為施家玉米蛇正名:「捲在手上最可愛了,而且小蛇可是史萊哲林的代表呢!我喜歡石內卜,第七集他領便當我都哭了!」

「為什麼要把話題歪到哈利波特?我們不是在聊學長嗎?」弟弟無奈。

大學生嘆口氣,放棄般歪倒到我床上。

「姐,說真的,你怎麼突然講起學長來了?」

「……心血來潮……」我乾巴巴說。

「喔?」弟弟的表情莫名,彷彿下一秒就要推推眼鏡,說:真相只有一個。

再這樣下去,我真要露餡,坦白自己開他電腦了。趕緊避開他洞若燭火的睿智眼神,我直接又轉過頭,逃避話題去。

側躺在床上的弟弟定定看我。我直直看電視裡的網球賽。

螢幕上費爸猿臂一展,屁股一扭,黃色小球被刁鑽抽了回去。

球擊地的聲音伴隨歡呼,而我身旁動畫圖案棉被裡,弟弟一聲細小嘆息。

「好吧。」

他的聲音悶在被子裡,像是承認。

「認真來說,學長也是不錯的人。」

我一陣心涼,還沒娶回來就誇成這樣,我都可以想像弟弟和施學勸在一起後,兩人卿卿我我,看不到可憐姐姐的悲慘未來了。

我嘴唇抖抖,低頭看臉向下,埋在棉被裡的大男孩。

當年那被我牽在手裡,帶著上小學的小小團子,現在長得高大。背上服貼一層肌肉,是弟弟每天勤練重量訓練出來的。皮膚曬得微黑,二頭肌可以擠出一隻小老鼠。

但這孩子剛才說的話,很是柔軟,妥協了一樣。

我沉默一陣,伸手摸摸他耳朵後面,又去揉他後頸和髮刺交界。

「真是拿你沒辦法啊。小鬼頭。」

***

〝講那麼多,你結論是什麼?〞阿簇不耐煩問。

「結論就是,看來我家小鬼,對他學長是真愛。」我對視頻那頭的阿簇說,表情哀傷。

〝這樣很好啊。人活一世,遇到真愛不容易。〞阿簇正抱著一隻腳剪腳趾甲,大概又把筆電放在床上跟我聊天。她剪好指甲,對那隻腳吹了吹,弄得那腳主人咯咯笑著去踢她,螢幕另一邊的我才發現那隻腳不是她的。

「在單身狗面前,秀恩愛可恥啊,簇簇同學。」我痛心疾首。

視訊另一邊,阿簇追上去了,導致我螢幕一片靜物。我在這頭聽阿簇和她女朋友尖叫笑鬧的聲音,覺得心碎成片片。半晌,鏡頭一陣晃動,對面損友才終於坐回來,頭髮散亂,笑意未退,哪還有半分上次見面的精英樣。

〝好啦,如玉,你這是典型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都去勢了還以為自己當皇阿瑪呢。〞阿簇給自己挑了罐指甲油,斜倚在床塗抹手指。

「我弟大概當不了皇阿瑪了,重點是那個當不了皇瑪法的。」

〝誰?〞她蹙眉。

「我爸。你沒看過瓊瑤?皇瑪法是皇爺爺,就像乾隆叫康熙。」

〝如玉。〞阿簇手上動作乍停,她驚訝:〝我沒想到,你竟然會看瓊瑤?〞

「我當然沒看,」我炸毛叫道:「我是看了反瓊瑤文才學到的!每次來不及轉台,看見小燕子飛來飛去撞乾隆,我都為他頭痛好嗎!」

〝我還以為你口味什麼時候改變了呢。嚇死我。〞阿簇拍拍胸口,又回去塗她的指甲:〝回到原題。所以你們家的問題,出在你爸?百年經典戲碼的『我家有個古板爸爸』?〞

我隔著螢幕沉痛看閨密。

「不只是古板。」我說:「是超──古板。軟硬不吃的古板、比菊石更像化石的古板、古板得簡直是古板界的蝙蝠俠。」

〝蝙蝠俠穿緊身衣呢,哪裡古板了?〞

「我是說古板的強大程度,要知道蝙蝠俠可以打贏超人,而且還是超人那家日報公司的老闆呢!」

阿簇露出考慮的表情,大概是在選擇要跟我開始討論美漫,或是繼續正事。她不無可惜地選了後者。

〝先瞞著你爸,從你媽下手呢?〞

「不成,我媽挺怕我爸的,她大概是閃電俠等級,先打通也沒用。」

〝破罐破摔,直接讓你弟帶人回去?〞

「施學勸會被我爸打死的。雖然蝙蝠俠不殺人,但我爸是另一個宇宙裡會殺人的灰蝙蝠俠啊!」

〝不然,你就幫著騙幾年嘛。〞阿簇說:〝說不定沒兩年他們就分了,你煩惱這個做什麼?再說,拖著幾年,這兩個都三四十、你爸七八十,可能對他們的事情就軟化了啊?〞

「我弟才不是會乖乖安靜的人,他一定會和家裡報備的。」我說:「你知道當時他寫BL文被我爸發現了,兩父子吵成什麼模樣嗎?沒兩天他就藉口準備上大學,搬到南部去住了啊!要不是實習地點在我們家附近,說不定他還不回來呢。」

〝可你爸最後不也接受他寫小說了?〞

「三年。」我說:「三年過去,他們說的話還不到三句。我弟如果真的把施學勸帶回家,他們接下來三十年,大概半句話都不用說了。」

阿簇安靜一下,才又問。

〝那你弟的事情怎麼辦?怎麼攻克你爸都沒用的感覺啊?〞

「這是當然的,阿簇,你說什麼傻話?」我搖晃電腦,最後額頭在螢幕上一敲,崩潰說:「我們怎麼可能打得贏蝙蝠俠?」

〝喔。〞阿簇冷淡了點:〝所以說了那麼多,你的打算是?〞

「……柿子要挑軟的捏。」我抬起臉,嚴肅道:「施學勸別說蝙蝠俠,連綠燈俠的等級都沒到。我要趁他還沒追到我弟,趕緊從他那邊斬除後患,先下手為強。」

***

門鈴聲響。

我穿著室內拖從房間衝出來,順手把弟弟房門帶上,裡面那小鬼正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翻他崇拜的百合大手西米米的新書,只有空給我奇怪一眼。

停在門前,我上下打理一下穿著,以顯示不屈氣勢。深吸一口氣,才燦笑著去開門。

鐵門外,果然又是施某人。

「早啊,如玉。」

「我弟肚子痛。」

「……喔,請他多保重。」施學勸挑高眉毛。

「所以我就不請你進來了。」我笑容滿面:「以免傳染,你懂的。細菌啊病毒啊,如果是口沫傳染就不好了。我們家空氣說不定全是病原體呢,你還是別進門了吧。」

「喔。」施學勸改抬起另一邊眉毛,隔著鐵門,他掏出幾張票:「我不進去,你們出來怎麼樣?公司福利,老樣子發給我們電影票。」

「不錯啊。」我點頭,轉成哀痛表情:「可惜我弟身體正虛弱,這次不能去了。」

誰能說我演技不好?但不怕神對手,只怕豬隊友。

「姐,誰來了啊?」弟弟的聲音在後頭傳來。

我撐著不轉頭,但一聽就知道這孩子早不出來,晚不出來,給我挑在這時候從房間探出頭。

「看起來不像,但他真的肚子在痛。」我正色對施學勸說。

「的確,看起來太不像了。」門外施學勸也點點頭。

弟弟頭伸回去,耳機拿下來,從房間走到我們旁邊,一臉狐疑。

「學長。」他問候一聲,又看了看我們兩個:「你們在說什麼?」

「沒事,我跟你學長說你人不舒服。連早上咖啡都沒給我泡呢。」我依然保持笑容。

「我有電影票。」施學勸廢話不多說,向我弟直接揮了揮手上票券:「看電影嗎?還是說,學弟你人真的不舒服?」

弟弟看我一眼,轉頭看向他學長。

「早上有一點,但現在全好了。」他笑得跟我剛剛一樣燦爛:「正好,我有想看的片。一起走吧?」

看他們兩個交換目光,眉來眼去,我幾乎想往旁邊走幾步,用頭撞牆。

後來我們三人出門。

出發看電影的途中,我為了阻止弟弟上施學勸的機車,自告奮勇要去騎我的小綿羊載他這病號。弟弟冷冷看我一眼,又看看一定會讓他長腿拖地的矮子小綿羊,乾脆自己回頭去騎他那台新機車。我坐在他後面給他載,只覺得小鬼頭八成因為沒法和他學長雙貼,公報私仇,騎得比平常還快。害我心驚膽跳了一路。

進電影院入座時,施學勸拿著票,先走進去。我正打算搶中間位子,隔開他們兩個,哪知弟弟大步一跨,手插口袋就搶在我前面了。施學勸回頭看我們時,弟弟好整以暇對我笑。

「姐,坐在中間,你是打算重施故技,吃三人份的爆米花嗎?」

我:「嗚嗚嗚。」

誰想吃三人份爆米花?我是為了不讓你被近水樓台先得月、坐鄰座被吃豆腐啊,傻孩子!

不過看電影時,我照樣是吃完自己那份後,又默默摸走弟弟的爆米花就是了。多年習慣改不了,唉。

看完電影,我們三個晃出來,照慣例找地方吃飯。四人座施學勸占了靠內沙發,為了防止弟弟坐到他學長旁邊,我趕緊走近,結果還沒入座,弟弟直接把包扔進去。

我扭頭看他。

「包放裡面,比較安全。」他面不紅心不喘說,然後自己坐到施學勸對面。

我坐在他旁邊,暗恨撓桌子。

得了,男大不中留,網友誠不欺我。

隔天,晚上留在醫院寫評估表,我邊振筆疾書邊肩夾手機向阿簇哀叫。

「施學勸太頑強了!我要改變評價,他簡直就是小丑等級!」

「你用小丑比喻,也太失禮了。」阿簇那邊的背景聲音被我捕捉到熟悉曲調,這傢伙又在看美式卡通,這次大概是Adventure Time。

「天啊,AT又出新的了嗎?我要加完班回家才能上好色龍看。好悲痛。」

「呵呵,你們醫院現在的工作,就是一半時間治療、一半時間寫文書啊。」阿簇嘲笑:「你還不放棄阻擋你弟的戀愛之路?聽起來他也在反抗你呢。」

「那只是巧合,一切都是我的錯覺。」我堅持:「我一定會卡在他們兩個中間的,就像八點檔的惡毒女配卡在男女主角中間!」

「男女主角最後都會在一起,這是他們的命。」她冷酷提醒我這個殘忍的事實。

「阿簇!」我勇敢而堅定道:「我不信命!」然後被學姐一個資料夾拍在後腦上。

但不信也得信。

因為我一回家就看到施學勸坐在我家沙發上。

而我那不爭氣的弟弟挨在他旁邊盤腿坐著,正在撕腳皮。

……嗯。算算他用足膜的時間,也是時候脫皮了。

「姐!」弟弟看到我回來,表情崩潰:「你為什麼沒跟我說,我的腳會變成這樣?」

「你這沒常識的孩子,用足膜本來就是要脫皮,腳底才會又滑又嫩。」我鄙視說,咬牙切齒脫平底鞋。:「施學勸為什麼又在我們家?」

被我點名的施學勸呵呵一聲,捧杯喝了口明顯是我弟泡的咖啡。

「你沒跟我說會脫皮,所以我找了學長救急。」弟弟說:「學長對保養品比較有研究。」

「我有哥們女朋友是櫃姐啊。」施學勸又呵呵笑,還奉上一包試用品給我。

哼,學會賄賂了嗎這傢伙。我定定瞪他,不打算接下保養品,但他身旁的弟弟順手就把那包禮物拿走。

這容易被收買的孩子!

「這品牌不錯,如玉,你們用用看,」一手攬住我弟肩膀,施學勸熱情說:「下次一起去逛也行?如玉你上班也需要化妝吧?」

「你可以回家了,謝謝。」我面無表情說。

不然我大概就控制不住自己,要把那包試用品塞進你喉嚨裡了。

6.

日子一瞬,過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禮拜我東防西防老是上門的施學勸,還要看著弟弟不讓他接應他學長,簡直心力交瘁。於是這天放假,我便直接倒在電腦前,連電視劇都顧不上看了。

當然不看也好,弟弟已經說了主角最後會戰死。悲劇什麼的,最討厭了,嗚咽。

勉強提起力氣,我開了電腦,上去當時求助的論壇。

〝弟弟被我掰彎了,腫麼破?!〞的主題下,蓋了一串樓。我點開看,一百個留言裡,九十個是祝新婚快樂的、九個是仇同罵變態的、剩下一個是湊十五字賺留言積分的。

看著那一排喜氣洋洋大紅色龍鳳蠟燭,我直接關掉頁面,趴到桌上。頓覺累了,再也不會愛了,網友你們這群欺騙人家信任的小妖精,哭。

叮咚一聲,好友上線。

我正趴在手臂上,停了半晌,才慢吞吞抬頭點開通訊軟體,撥動滑鼠滾輪向下拉。

是施學勸。

這人陰魂不散得也太過火了。

我嘆口氣,爬起來,向後仰靠在電腦桌上,用食指一個按鍵一個按鍵戳著鍵盤。

幸好我弟出門去超商拿他訂的書了,不然看到我這樣虐待他的電腦,還不衝上來和我拼命?

>>我:又有什麼事?

>>學長:你到底想怎麼樣?學弟。

>>我:你又為什麼幾乎天天來我家?不覺得有點煩人?

>>學長:我天天去你家圖的是什麼,你想不明白?

>>學長:不可能吧,學弟。你是聰明人。

「可以不要隨時隨地講甜言蜜語嗎?」我低低咬牙,瞇起眼。

不可否認,一個罪惡想法在我腦中成形。

對面不再輸入訊息,而我看著空白對話框,食指一敲一敲。

家裡空無一人。

外頭因為全球暖化,日頭炎炎,卻沒有半點微風。窗口吊著的一串風鈴微微旋轉著,但響不出鈴聲。

電腦旁小電風扇吹著,書頁翻過一面。

魔鬼在我耳邊,吹了口氣。

我慢慢坐直身體,像被蠱惑似的,伸出十指,緩緩敲起鍵盤。動作不快,卻流暢如鋼琴樂音滑過。

雙手手指離開鍵盤,我面無表情看著螢幕。對話框裡頭,被我打了一行字。

『我覺得我們不適合。』

只要再按下確定鍵,就完成了。

被這樣拒絕,以施學勸的個性,從此以後不會再提第二次。

然後,再將歷史訊息刪除,弟弟也不會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應該說,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你打不贏蝙蝠俠的,施學勸。」我凝視他的頭像圖案,低聲說:「小丑雖然是蝙蝠俠的宿敵,他還是不會贏。而當他們打起來,高譚的市民就會死一堆人。」

我不想要我的家,腥風血雨。

食指指腹緩慢滑過印著〝ENTER〞的按鍵,我沉默看著對話框。

和弟弟一起打球一起沖涼的施學勸。

一起去看電影的施學勸。

幫弟弟補習的施學勸。

要出遠門讀書,所以帶著寵物蛇上門,拜託我們幫他照顧幾年的施學勸。

買豆花上門的施學勸。

吃飯時會挑食,把紅蘿蔔挑出來分大家的施學勸。

在門外揮舞票券的施學勸。

從國中到成人,和我們一同長大的施學勸。

我右手食指離開黑色的確定鍵,抓住滑鼠,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頁面關掉,防止自己後悔似的。

然後我慢慢彎下腰,額頭磕在電腦桌上。

日光正好。

客廳大門外傳來金屬聲,是開心於拿到喜歡作者新書的弟弟回來了。

而我閉上眼,嘆了一口氣。

還是不能破壞弟弟的幸福啊。嚶嚶嚶嚶。

***

我又想起了父親的話。

開車載我上學的他說:「兩個男人之間,有他們該有的關係。不要去看一些不正常的書。」

大半夜的,家裡一片安靜,我從床上爬下來,推開弟弟房間的門。

他熟睡在床,薄被子只剩一半搭在肚皮。就著外頭月光和路燈,我從他電腦旁櫃子上,抽出我那一櫃耽美小說和同人誌。

一本一本拿起來看,我的目光在封面上輪流飄過。

兩個男人背靠背坐著的。

一左一右,看向對方的。

乾脆半攬在懷裡的。

親密湊在耳邊說話的。

凝視對方,相對而笑的。

畫裡他們看著彼此,有些人快樂、有些人沉默、有些人悲傷。

但我的收藏裡頭,他們最後都有好結局。

路燈燈光透過弟弟房間窗戶,照在我的書上。風鈴的影子被風吹得晃動起來,窗口鈴聲微弱卻清晰。

我慢慢摸過書腰,安靜抬頭看我一手帶大的弟弟睡臉。

阿簇曾問我:『你只買好結局的書?很多悲劇小說也很精彩啊。』

我那時回答:『不要啦,現實世界已經很痛了,至少在書裡面,甜蜜一點、美好一點,不好嗎?』

不好嗎?

「而你,現實裡頭就簡單一點、普通一點,不好嗎?」我小聲對他說。

然後皺了皺眉,被濃烈的自我厭惡埋沒。

***

我抱著那箱書,拖了一個行李箱跑到阿簇家門口。

她靠在門框上,抱著雙臂,和我面對面。

「你發什麼神經,顏如玉。」

「你女朋友不是回家了嗎?」

「我女朋友回家,不代表你可以來我家蹭住吧?」

「馬上就要晚上了,你要我露宿街頭?」我震驚。

「我家對面有麥當勞,」無情無義的友人說:「你又不是沒在麥當勞過夜過。」

「那也是去參加動漫展,為了夜排的不得已而為之啊。」我痛切譴責她的沒心沒肺,把那一箱書塞給她拿著:「比起趴在桌子上,有床當然更好。」

「這是住宿費?」阿簇翻了翻一箱子書:「唷,這本我沒看過。好吧,你可以進來。」

她側身讓我進去,自己抱著書走進房間了。我拉著行李箱越過門檻,單腳站著把鞋脫掉。行囊放去她書房,我順勢轉身,看起阿簇書桌旁的藏書。阿簇書房裡除了半面牆的大書桌,其他三面都是比人高的書櫃,還是可滑動兩層式,每次來都羨慕死我。裡頭各種類別的書擺得滿滿,我用手指一點一點滑過書架邊緣,找看看她這段時間又有什麼新收藏。

解剖學、藝用解剖學、Netter、繪圖骨架大全、法學總論、商務法、尼采語錄、群、海、魔物大典、武器事典、生理學、病理學、量子物理入門、自然期刊、科學人雜誌一排、魔獸世界攻略部落版、詩經、宋詞、莎士比亞劇本集、中西毒物細數……

五花八門的書混在一起,至於阿簇為什麼會有這些書……我嘖嘖出聲,轉頭去看阿簇書桌。

上面擺著一大張魚類解剖彩圖,旁邊兩三本關於海洋生物的厚皮書。

「阿簇。」我邊看桌上那張解剖大魚圖,邊揚聲喊她:「你最近又在畫什麼了?關於魚的嗎?」

「人魚。」她走進來,抱臂靠在書櫃邊:「所以我在找資料,海底還滿有趣的。」

沒錯,答案就是這個,一切閱讀都將奉獻於創作。

我呵呵笑,把她桌上小魚模型拿起來擺弄。

「BL版人魚公主,喔不,人魚王子?」

面對我的調戲,阿簇血腥一笑

「不是。」這女人揮破我童話故事的幻想泡泡,不懷好意道:「是食人魚,人魚攻、人類受!」

「……這不科學。」我苦下臉:「魚類明明是體外受精,怎麼攻人類?」

「呵呵。」她笑:「自然界無奇不有,還有從卵出來就是青蛙的蛙類,和胎生的魚呢。再說迪士尼小美人魚也是魚類,你覺得她是體外受精才生她那個女兒的?」

「……可以不要扯到迪士尼卡通嗎?」我無奈伸手投降。

「呵呵。」她扔一條浴巾過來:「給我滾去浴室,沒洗好不許進我房間。」

等我去洗了個澡,擦著頭髮出來時,阿簇已經躺在床上翻起書來了。她披散一頭長髮,穿著短袖T恤和短褲,一雙長長美腿伸展在床上。我穿自己帶的動漫睡衣,頭包在浴巾裡,倒到她身旁。

「小心你的書啊。」愛書人士阿簇警告:「自己滴到水,可別來找我哭。」

「我的書只要能看就好。」我懶散說:「不管是二手的、發黃的都無所謂。不然想收的書那麼多,哪買得回來?倒是你要小心點,阿簇親親。」

「小心什麼?」她又翻過一頁,隨口問。

「小心我做不了柳下惠啊。」我湊到她旁邊,動漫睡褲的腿壓到她腳上:「穿得這麼誘人,嘖嘖嘖,當心我狂性大發,呀啊──」

她一掌拍在我鼻頭。

「你狂性大發,和我穿成怎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自信漂亮的好友涼涼道:「自己做禽獸,別怪別人一開始把你當人看。」

「嚶嚶。」我摸著鼻子縮回去。

「廢話不多說。」阿簇問:「你來投靠我做什麼?還帶上這些貢品。」

她指頭點過床上的小說,我滾了半圈,逃避現實,然後被阿簇一個伸手捏住耳朵扯回來。

「痛痛痛痛。」我眼淚都要出來了。

「還不說,嗯?」她瞇起秀目。

「我招,大人,我都招了。」把耳朵搶救回來,我坐起身,把包著頭髮的浴巾拉下,扔到床下。對還側躺著的阿簇嘆口氣。

「阿簇,這些書啊,我本來是藏在我弟房間裡的。」

阿簇一臉我是傻子的表情。

「你怎麼會把這種書藏在你弟房裡?」她恍然大悟:「這就是你弟成為耽美大手的根本原因嗎?從小耳濡目染啊!」

「我也這麼覺得。」我痛心道:「現在我真把弟弟掰彎了,這就是報應啊。」

「我說過了,這是兩回事。」阿簇白眼:「話說回來,你到底怎麼想的,把書藏你弟那兒?現在拿出來又是什麼意思?要改藏我這邊了嗎?」

我在她床上晃了晃身體,對她也對自己坦白。

「我藏在他房間,是因為我爸媽不會看到。」我說:「我弟會因為他的東西被翻而生氣,他敢和我父母吵架,而這是我不敢做的事情。放在他書櫃上,我爸媽不會去看,這樣我就安全了。」

我可以安全,假裝自己是一個乖女兒,避開和父親的衝突。

「耽美和同人,就某方面來說,還是不容於傳統觀念的吧?」我心情複雜,仰面躺到阿簇旁邊,看她家天花板:「我突然有一點點,可以了解同志的難處。我們只是做著自己,卻要躲躲藏藏,因為惹人非議。」

連只是喜歡看兩個男人談戀愛的我們都是如此,那若真的是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想談戀愛,又是怎樣一個境地?

「我有時候會想啊,阿簇,明明市面上也有一堆男女言情小說,為什麼我就偏偏喜歡男男的故事呢?」

「你那笨腦袋,真的想出什麼結論了?」阿簇翻過身,嗤笑看我。

「結論是沒有,但有點飄過的碎片想法。」我認真對她說:「我想啊,同人啊耽美啊,最吸引我個人的,就是愛了吧。」

被世俗阻撓,卻攔不住的愛。

飛蛾撲火一般,那是怎樣的濃烈感情呢?

「我們腐女和同人女,大概都挺感性。那樣深切的愛情,還有追求自由,是多麼地浪漫啊。」

即使他們說這是錯的,但情感這事情,何錯之有呢?

「BL文又分成普遍級的清水文,和十八禁的肉文。可那又怎麼樣呢?男女言情小說裡,有幾本書沒有描寫過性?」我問:「雖然小說裡有性愛描寫,但我們都知道,沒有愛的性,不過就是小黃文而已。感動我們的那些經典裡頭,真正打動人心的,不還是那一種自由的愛嗎?」

「沒有接觸過耽美文化的人,把我們當做是欲求不滿的女性、當做變態或是女同志,這不就只是少見多怪而已嗎?」

說我們有罪的,可曾為了完善出一篇古代耽美小說的背景,去圖書館厚典間鑽研歷史,查詢各個朝代不同風俗和衣著?

為了寫兩位可愛科學家的故事,翻閱量子物理的期刊?

為了畫出一個兩人相擁的動作,學習素描與骨架?

為了買自己喜歡的書,支持作者,加班多攢點書錢?

「我們為耽美閱讀、學習,也因耽美獲得快樂、體會情感。我們因為同人拓展了交友圈,因為日本、美國、法國、德國等其他國家的同好,學會不同的語言。」

就像仙人掌她說著五種語言,走在地球各地。

因為愛存在於各行各業、愛活躍於整個世界。

「我們相信Kirk艦長會把人類的愛帶向無遠弗屆的黑暗宇宙。」我嘆息:「卻要同時擔心父母責備,或是不想了解我們的人們那些歧視眼光。」

「記得Batty嗎?」阿簇撐著臉看我:「她把她的書藏在倉庫一個壞掉的冰箱裡。」

「還有泡泡。」我四肢大開躺著,閉著眼笑了:「她爸媽當時發現她看同人本,以為他們的女兒會成為同性戀,大驚失色……拜託,我們可是看著兩個男人談戀愛耶,怎麼會覺得我們會因此喜歡女孩子呢?」

阿簇笑了一聲。

「說別人,你不也是嗎?」她笑:「你嚇了一跳,以為你弟因為看你的小說,變成了同性戀。」

「我犯蠢了。」我承認:「昨天晚上我看著我弟,才發現自己做的事情,和那些把我們當中世紀女巫、應該被關在籠子裡扔石子或者燒死的人,一模一樣。」

和夜色一起,自我厭惡淹沒了我。

我不該失去理性,連弟弟喜歡誰都要插手。

當我作為一個同人女,享受同人,在文字和圖像中尋找愛時;當我在電影中發散聯想,並構出情感交流時;當我心知肚明兩個男主角並非情侶,仍故意放大那些搭肩玩鬧來寫出故事、譜出愛時。

我感到滿足。

那麼如果我弟弟喜歡施學勸,打算和他在一起。那應該也是,會讓他感到滿足的決定。

「每個人都會犯蠢。」阿簇側躺著對我說,她漆黑的長髮散在床單上,嫵媚卻眼神溫柔:「如玉,理智是會隨著失去冷靜,消失在腦袋裡的。你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縱使沒有理智,我也不能這麼過份。」我說:「我想好好和我弟討論,對他說,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沒有理智時,本能會接管一切。」阿簇說:「本能又是怎麼來的呢,你想想?」

「不是出生便有的嗎?」

「不。」阿簇慢慢搖頭,眼眸明亮:「本能,是社會教育來的。」

「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是兩個男人不能在一起。所以即使長大了,知道每個人都該有他們選擇的權利,在猝不及防間、或是保護自己時,我們還是會隨著最嚴格的社會觀感,覺得正確的事情,是不對的。」

「那該怎麼辦呢?」我問。

「不怎麼辦。」阿簇低下睫毛,像是有點哀傷:「我們已經來不及了,如玉。刻上的記號不能被抹消。」

「可是,人類是會進步的,我親愛的朋友。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明白自由,擁有包容不同觀念的智慧。那會是社會教育他們的,因為社會由人類組成。」

「阿簇。」我問:「我們要怎麼進步?」

我那美麗的閨密微笑起來,說。

「你要有所信念。」

「抱持信念,去教育下一代。」

「你要相信,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擁有自由、擁有智慧、擁有愛。」

「你真的相信嗎?」我問:「阿簇?」

我與她對望,身下還壓著一本厚如典籍的同人本。然後我將目光轉向阿簇房間的天花板,她女朋友為她買了幾百顆螢光星星,對照圖鑑,貼成一整片和真正星象分布一模一樣的星空,十二星座散布天際。

「為了愛。」我伸手向天花板。

阿簇半滾過去,也仰躺著,抬高手,彷彿和我一樣想抓住什麼。

「當然,為了愛。」

我們兩個腐女子夥伴躺在雙人床上,四周散落耽美小說和同人本,伸手出去,向螢光星星貼出來的宇宙。

說著世界上最美的語言。

7.

第二天一早,窗外晨光明媚,鳥聲啾啾。

我收拾行李打算回去,但阿簇呵呵一笑,一腳把我行李箱踩住。

「機會難得,而且說不定你接下來就需要了。」漂亮女孩笑瞇一雙桃花眼:「來,我來給你科普一下耽美和同志的真實不同──生理上的。」

「不──」我掩起耳朵,慘叫:「你這是赤裸裸的報復!」

「呼呵呵呵,當然了。」阿簇笑掩嘴:「你這些天對我吐的苦水,有多少踩到我的雷點,現在想起來了嗎?」

「可以求饒嗎?」我顫抖。

「不行。」她慢慢低頭看我,勾起邪惡笑容:「我要代替月亮和你弟懲罰你。」

然後,阿簇用血淋淋的醫學資料,虐了我一次又一次。

「有些身體部位,我希望它永遠停留在想像之中。」我淒慘申訴:「尤其是我一輩子看不到的身體部位。」

「照你說的,你弟很快就會用到了。」阿簇殘忍回答:「是要現在為他學習好,或是以後他搞到菊花殘滿地香,你還要送他去直腸科?選一個吧,如玉。」

「嚶嚶嚶!」

講解完生理結構,我只剩半條血地趴在床上,幾個小方塊薄膜被走進來的阿簇扔上床。

「接下來,我們來說用品篇。」阿簇正色,捏起其中一個方形,在我面前晃了晃:「先從保險套開始。」

我風中凌亂。

「我還待字閨中呢,阿簇。」抖抖,掩面:「拜託為黃花大閨女想一想!」

「你在看十八禁或二十五禁同人本時,也沒想到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啊。」阿簇直接突破防線:「快一點,有時間我順便為你講解潤滑液。」

「你到底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情?」我悲憤。

「基本性愛用品沒差那麼多,」阿簇說,雲淡風輕:「而且當初為了寫同人文,我去查過。」

太好了。又一個因為BL而拓展知識面的例子。

我恨不得吐出一口血來表示抗議,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阿簇調出網路資料、各家商品,甚至還有部落客產品分享心得。

三天後,這醍醐灌頂的閉關日子終於結束。

全身背景陰暗拉著行李箱,有氣無力地走出阿簇家門,我回頭看她,悽悽慘慘戚戚淚控。

「我恨你。」

「乖,我可是你人生的導師。」她靠在門邊揮手:「這樣下次你寫文就會記得寫潤滑了,記得喔,直接捅進去雙方都會痛死。」

「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個小知識!」

「你弟會想知道的。」

「但我還不想面對這個現實。」我咬牙切齒:「先讓我的腦袋忘記這一切好嗎?在我弟把他學長帶回家見父母前,我要裝做不知道!」

「呵呵。」阿簇冷笑一聲:「你還沒學乖?看來我的處罰還不夠?」

這女人竟然從背後一撈,抓出一對粉紅毛茸茸手套。

「過來。顏如玉,我們來上進階課程。」

「嚶嚶嚶嚶嚶!」我眼眶含淚,轉頭就跑。扛著一箱已經被阿簇看完、充當租房錢的同人本,頭也不回往安全的家逃去。

***

鞋子隨便踢在門口,我衝進家門,向後砰地一聲用身體把門壓上。背抵著門,我抹了抹眼角,又揉鼻子。

裡頭房間門打開,我家賢慧弟弟穿著圍裙,手拿雞毛撢子探出頭來看。

「姐,你回來了?」他吃驚:「一回來就塵螨過敏?我才剛開始掃而已耶?」

「你是看我快回家,故意挑這時候打掃嗎?」我掩飾地扯開話題,把手上放書箱子和行李箱放下:「我房間不要動喔,我自己來。」

「哼,你每次都說自己來,結果呢?」

不說還好,我那有小潔癖的弟弟瞇起眼睛,直接轉身進我房裡,拎出一個吹風機。

「這是什麼?」他質問。

「我的吹風機啊。」我看他手上的吹風機一眼:「啊,我又忘記把線纏好了,對吧?」

「不只。」弟弟瞇眼,揮了揮吹風機,捲曲的長線跟著猛搖:「你還把它放在床上了,和你那堆書混在一起。」

「呃……」我誠實認錯:「忘了。」

「你知道我前天在吹風機旁邊還發現什麼嗎?」弟弟揚起可怕的笑容。

這一瞬間他跟阿簇如此之像,讓姐姐我有種逃離狼爪又進虎口的感覺。

「這個嘛……」我抬起食指,歪頭遲疑回想。

「濕浴巾。」弟弟笑中有殺氣:「你、擦完頭髮的、半濕浴巾。」

「放心,姐姐馬上拿去洗。」我果斷表示。

「還等你回來?都前天的事了。」他瞪我:「昨天洗好晒好,我剛剛才收下來,掛在你房間鉤子上。」

「喔,底迪。」我往前去,深情抱他一把:「你怎麼那麼貼心?」

「去去,髒鬼。」他嫌棄我:「先去沖澡再出來,不然就出去,等我掃完再回家。」

「那我要先洗澡。」依然靠在他身上:「然後吃飯。餓了。」

「你在簇簇姐家沒吃飽?」他皺眉,又看向我那箱書:「搬這些過去玩?不重嗎?我幫你搬回我書櫃上?」

我想了想。

「不了。」嘆口氣:「放到我房間吧。老是占著你的位子,不好。」

他見鬼似的看我。

「姐,你吃錯藥了?」口氣小心翼翼:「放我那邊,我不介意喔?真的不介意的。」

「說什麼呢?放個書而已。」我抬起頭站好,回頭自己搬箱子,走回房間:「我的書放你那裡,也說不過去。而且放那麼多年了,是該回到它們該去的位置了。」

「啊?」他跟著我走進來:「真的不用放我那邊?」

「不用。」我堅決與他對視。

弟弟估摸著看我兩眼,然後揮揮手:「隨你吧。那麼那塊位子,我就要拿來放新買的西米米本子了喔?」

「啊啊?」我扭過頭,開始把箱子裡的書歸類,隨口問:「你追的那個作者出書速度也太快了吧?」

「人家是大手啊。」大學生像隻驕傲的小公雞,對我炫耀他心目中的大神:「又快又美又有劇情,我家西米米大大多棒啊!」

「去去去。」我趕他。

「哼哼,啊,不說這個。」他湊過來幫我放書,我看他一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果然他又說:「姐,記得動漫展要幫我顧攤子啊。」

「這事情我當然記得。」奇怪瞅他,每年為了社團入場可以不用排隊,我不都自告奮勇做他的顧攤小精靈嗎?

「另外啊。」弟弟一臉靦腆笑了笑,我立馬全身雞皮疙瘩,這表情一點都不適合這小鬼。

「什麼另外?」我防衛道:「你要做什麼?」

「這個嘛。」他腆著臉把一疊紙鈔和一張清單遞給我:「這是我學長姐、同學、學弟妹要帶的本子,拜託你一起啦!」

「──什麼!」我看著那張密密麻麻起碼有五十本的書單,一陣暈眩:「你是要我跑死嗎?還有──」捏著那張紙一掃,我豎起眉毛:「還有要排隊的大手本!開什麼玩笑啊?」

「麻煩你啊,」弟弟打著哈哈,邊往門外走邊說:「反正你也要去搶本子,不就附近嗎?順便一下。」

「喂喂,」我拉住他:「這可不是什麼順便好嗎?我才不要,叫他們自己來!」

「人家有事才拜託我的啊,我的問題不就是姐你的問題嗎?」繼續向客廳逃。

「那上次你買的洋芋片怎麼就不是我的?還有──」我不依不饒跟上去。

航海王片頭曲手機鈴聲響起,我邊抓著人不放,邊接起通話。

「喂?哪裡找?我現在沒空──」

「如玉。」芭芭拉的聲音在另一頭響起:「你是不是發了一篇關於你弟的求問帖?」

「嗯?」我放開弟弟,他立刻如泥鰍般手腳快速進了他自己房間。這一頭,我皺起眉:「之前有發一篇,你怎麼知道?」

「上論壇。」芭芭拉直接道:「別問那麼多,快上去看。」

「啊?論壇?等我一下」

我轉身進房,坐下滑開螢幕保護屏、敲開網頁連結。

大量訊息爆炸,舖面而來!

>>>耽美大手藏嬌意外被出櫃!

>>>藏嬌大大性別是男!而且他的對象是男人!我又相信真愛了!

>>>天哪嚕!這星期組團去給藏嬌大大送紅豆飯!入團舉爪子!

我嚇得滑鼠一抖掉下去,慌忙撿起來,去找芭芭拉傳過來的網址。連結把我傳到了一個已經蓋了幾百樓的八卦帖,看著那刺眼標題,我心涼了個透底,頭髮一根一根都要豎起來。

[爆卦]關於那個把弟弟掰彎的樓主,傳說中的弟弟竟然是!

>樓主:原po網址在此(附上連結),內容搞笑不解釋。想當初,阿魯我看到這個帖子也有送上龍鳳大蠟燭的!

結果。

結果。

結果!

阿魯我手殘點進去原po個人頁面,竟然看到了這篇三年前的發文![弟弟出本子啦!姐姐心情好複雜!]

這位弟弟是誰?讓我來為大家說幾個書名。

那一對百合!

我看著你的她與她!

當然還有這位作者最經典的:大大我是你的死忠粉!

猜對了嗎?猜對了嗎?沒錯,他就是我們的新一代BL大手──藏嬌大大啊!

傳說中永遠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藏嬌大大啊YOOOOOOOO!

原來傳說中的藏嬌是男的,還〝被〞他姐出櫃了啊YOOOOOOOOO!

以下開放鞭炮蠟燭留言啊哈哈哈哈哈!

>一樓:我看到了什麼?原PO快出來!踹共踹共!

>二樓:藏嬌大大是男人!聖誕老人終於聽到我的心願了!求大大和男朋友一起擺攤賣本秀恩愛啊!

>三樓:這消息是真的嗎?藏嬌最近不是要出新書,這只是宣傳手法吧你們這群笨蛋。

>四樓:樓上不相信真愛的麻利滾粗,姐妹們我要去藏嬌的網站刷彩虹!藏嬌大大我們支持你唷!

坐在電腦前的我,臉色被螢幕光線映得發白。

「你看到了嗎?」芭芭拉還在線路另一邊說:「這帖子已經紅一整天了,你沒看見?」

「我這幾天住在阿簇那裡。」我抖著嘴唇:「芭芭拉,怎麼辦?這件事要是給我弟知道──」

「別慌。」她在另一邊說,聲調是令人安心的穩定:「如玉,你不是說你弟把宣傳、通販和向外管道都交給你做?現在趕緊把消息壓下來就好,不要讓你弟有接觸的可能性!」

「喔對,你說得對!」我趕忙提起精神:「天啊,我從來沒這麼慶幸過我家小鬼是甩手掌櫃!那我現在就來──」

「我什麼?」房門外弟弟探進頭來,我差點心臟病發。

「你你你!」我立刻關螢幕:「你不是躲進房間了嗎?」

「沒有啊,我只是想了想,」弟弟一臉狐疑看我:「姐,你如果真的沒辦法幫我同學搶本,我可以自己去──」

「不用!」我一秒想到剛剛還有網友說要到會場給弟弟送紅豆飯的事情,立刻堅決道:「我可以搶!沒問題!」

「啊?」弟弟不相信地抬眉毛:「真的可以?五十幾本全部?」

「才五十幾本,」我堅定表態:「以前姐姐還都夜排幫社團搶本呢!交給我吧,你放心,好好待在家裡就行!」

他皺起眉,我則跳起身去把他推回房間。

「沒問題、沒問題!動漫展那天我自己去就好,你忙你的去,讓我來讓我來!」

熱心幫他把門關好,我深呼吸一口氣。

然後衝回電腦前,打開螢幕,十指在鍵盤上如飛敲擊!

>四百四十四樓:我是原PO!原本那帖求問帖就是我發的!

>四百四十五樓:你們藏嬌大大不知道這事!拜託大家也別讓他知道!跪求不拆穿啊啊啊!(慘叫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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