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被我掰彎了腫麼破                                    

 

1.

有人說,不平凡的一天,通常會有一個平凡的開始。

而我的這一天,開始於一杯如平常日子般,輕巧放到我眼前的咖啡。

我弟弟親手泡的咖啡注在馬克杯裡,表面還旋轉著牛奶被攪拌的奶白漩渦,散發幾乎肉眼可見的、烘過的咖啡豆香氣。

「你難道不能有一天,是自己泡咖啡嗎?」弟弟斜眼我。

「你不是答應要幫我泡一輩子的咖啡嗎?小鬼頭。」我捧起馬克杯,抬頭譴責看他:「在國二那個暑假,你哀求我幫你寫完暑假作業的時候?」

身穿紅T恤的大四男孩翻白眼,一口氣把自己的咖啡杯清空放到桌上。皺眉看我懶散穿著心愛動漫睡衣,捧杯愉悅嗅一口咖啡香氣。他將手錶扣好,抓了門邊網球拍對我擺手。

「我今天出門去圖書館,下午打球。午餐你自理。」

「晚餐你買回來?」我仰頭看他。

「我不買的話,你會弄飯?」

「當然不會。」

「家裡還有泡麵。」

「當然還有,那是我的午餐。」

「你今天真的沒打算出門嗎?」弟弟瞪我。

「當然沒啊,孩子。」我神色嚴肅看他:「我新劇還沒追完呢。噗浪上的大大們已經在放圖文了,看來劇組賣腐賣很大,可堪期待。」

「……」他面無表情關門:「男主角最後死了,他的基友沒能救回他的命。」

關門聲響伴隨我的慘叫迴盪在客廳。

「禁止劇透!譴責爆雷!」

***

我是一個有弟弟的姐姐。

因此,理所當然地,我的弟弟只能選擇在對抗中變得粗魯無禮,或是在隱忍中變得賢慧嘮叨。令人慶幸地,他選擇了後者。

所以,早餐時他泡咖啡,我負責喝咖啡;晚餐時我用碗,他負責洗碗;掃地時他拿掃把,我幫忙閃邊;洗衣時我把衣服扔進洗衣籃,他幫忙倒進洗衣機,附帶晒衣後續服務。

每一個做家事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不動彈的女人。古人誠不欺我。

而除了一個弟弟的姐姐外,我還有另外的身分。

本人是一個腐女子兼同人女。

腐女子。

日文:Fujoshi。

同人女。

英文:fangirl、Slasher。

其他還有諸多相關翻譯。我只是想表達,這也是個全球化的文化來著,不是嗎?

這裡或許有人想問:腐女子是什麼?跟腐爛物有關?和豆腐乳有什麼親戚上的關係?

這麼說好了,腐女子,事實上就是一個族群、一群愛好者。我們的同伴平凡可見,遍佈各地。可能是辦公室中的粉領、可能是菜市場裡的家庭主婦;可能是學校中每天為了考試煩惱的學生、可能是你痛恨的牙醫。也可能是個男人,這類型的小夥伴我們又稱為腐男,珍貴程度可以堪稱冰棒棍中的再來一支,或是中了兩百塊的統一發票。

腐女子和一般人不同之處就在於,我們有一雙特別能發現〝愛〞的眼睛。

發現兩個男生嘻笑勾肩,我們眼睛一亮。

看到熱門動畫裡兩個男角色生死之交,我們感動抽氣。

目睹電影中男主角和男反派雖然惺惺相惜,卻依然要分出個你死我活,我們捧心流淚。

我的知心好友、多年閨密曾經冷冷看我,吹了個口香糖泡泡吐槽。

「簡單來說,性別相同才是真愛。」

「阿簇親愛的,你好懂我。」我深情款款。

耽美、BL、男性之間曖昧浪漫的情誼!

當別人看友情,我們看到深情!

當別人看到相殺,我們看到相愛!

當別人看到好萊鎢動作片,我們看到愛情文藝片!

看看我一櫃子的BL小說和同人本吧!腐女子的世界充滿愛與和平!

「顏如玉,妳再不上SKYPE,」Line通話的另一端,閨密威脅道:「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愛,也沒有和平了!」

「嚶嚶嚶,親親妳好無情。」我對手機假哭,端著咖啡走進弟弟房間,隨手打開那小鬼的電腦。

比起我那破破爛爛、充滿病毒的桌機,小鬼頭那台拜他輕微潔癖所賜,鍵盤乾淨、桌面系統整潔、滑鼠安然放在滑鼠墊上還附帶一副雷蛇耳機的筆記型電腦可謂是閃閃發光!只要弟弟人不在家,我就會偷開來用,最後他也認命地容許我碰他心愛的PC老婆。

等待開機完畢,我上網連上通訊軟體。手一抖,確定鍵按太快,一個不小心上了弟弟的號,同時跳出他的朋友訊息。

我隨手點開來看。

喔,不,別說我不尊重個人空間,我們姐弟之間沒那東西。我弟他也常開我的信箱、常上我的角色打遊戲副本,最過分的是,還會刷我的信用卡。

螢幕上對話連著跳出兩三句,我定睛看去,聊天對象顯示是他一個國中學長。人不錯,大他兩歲,和我同年,到現在還常來我們家玩,挺和氣的男生。只是他今天不知道在趕什麼,傳來的訊息口氣有點急。

>學長:你上線了?覺得如何?怎麼樣?

我披著弟弟的帳號皮,悠閒敲了個問號回去。

>我:?

>學長:我昨天不是傳給你了嗎?你有什麼感想?快點,別吊我胃口!

我搖頭嘖聲,好急啊親,耐心是種美德,神鬼傳奇女主角被木乃伊大祭司追著跑也沒你那麼趕啊。哼著小調,我左手握著馬克杯把手,喝一口咖啡。右手開啟歷史訊息往上翻,找到一個WORD檔,決定打開來關心一下這兩個男生到底在忙什麼。

文檔的第一句寫著──

『我喜歡你。』

我。

喜。

歡。

你。

句號。

開頭四個字加一個標點符號如五雷轟頂,分五下劈到我腦子裡。

我張大眼睛,手上馬克杯很戲劇化地一抖,半杯咖啡差點濺出來。弟弟的電腦螢幕前,姐姐我深呼吸一口,手指劇烈發顫把杯子放到桌旁,以免發生慘案。

我右手手指保持穩定,操作滑鼠慢慢往下拉。

>>國中,我們認識了彼此。到高中,我才慢慢理解自己的感情。

──高中時理解自己感情?你在高中時代對我弟做了什麼!姐姐我在內心咆哮。

>>我們認識已經十年了。現在,我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也有一個上軌道的生活。如果可以,能請你考慮和我跨越朋友關係,進展到下一個階段嗎?

──跨越朋友關係?進展到下、一、個、階、段?你想帶我家小鬼頭飛越彩虹橋是嗎?是嗎?是嗎!

下面的訊息又在閃,我抱著爸爸面對女兒男朋友的驚怒心情點開對話框,看著那個想拐走我弟的男人又打了一串話。

>學長:你昨天說會好好考慮,我等了。你說要和你姐討論,我也等了。那現在,你要告訴我答案了嗎?

我的答案?呵呵。

我直接關掉了對話框。等你的頭去吧!

坐在電腦椅上,我面色鐵青旋轉了半圈,背對螢幕,大腦一片混亂。抬頭,我看到電腦桌旁的書櫃上,本人那引以為傲的一整櫃收藏。

關於兩個男人愛情的一整櫃收藏。

藏在我親愛弟弟房間的、完全有可能被他拿去看的一整櫃收藏。

我慢慢吸了一口氣,吐出。旁邊手機熱血響起動畫片頭曲鈴聲,恍恍惚惚的我伸手接起,閨密聲音勃然大怒從線路另一頭炸過來。

「顏如玉!你到底上線了沒?我在這裡等你五分多鐘了!」

「……親。」我嘴唇一顫,聲線發抖:「我……」

「顏如玉?如玉?你怎麼了?聲音聽起來那麼奇怪?」阿簇在另一邊問。

「我……」早晨陽光中,我雙手抓著手機,發出驚恐哀鳴:「我好像把我弟掰彎了,怎麼辦?」

2.

網路世代曰:不知道怎麼辦,上論壇。

於是我殺上論壇,開了一個求問帖。

>樓主:弟弟被我掰彎了,腫麼破?!我上他的SK,看到他竹馬學長跟他告白!告白!而且看起來他還打算答應!!!(請允許我用三個驚嘆號表示驚嚇)求解!求好心人解!求如來佛祖觀音大士解!

>一樓:喜聞樂見。女大當壓、男大當嫁,樓主你就批准了吧。

>二樓:喜聞樂見+1,竹馬竹馬是幼馴染啊,我萌!

>三樓:喜聞樂見+2,摸摸驚恐樓主,不知道別人SK不能亂上嗎?不知道亂上別人號就要有知道真相的準備嗎?(替樓主點播歌曲:知道真相的我眼淚一秒掉下來)

>四樓:喜聞樂見+10086,樓主你知道觀音大士一開始是男的嗎?你知道呂洞賓追過觀音嗎?呵呵。

>五樓:我是來搶五樓寶座的,補個喜聞樂見+身分證字號。話說,只有我注意到〝樓主把弟弟掰彎〞這句話嗎?

電腦前的我狠狠用額頭撞了下桌面,抬起頭快速回覆這群不在重點上的傢伙們。

>樓主:喜聞樂見的都滾滾滾!圓潤地滾!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弟弟怎麼可以就這樣被拐走!另外,把我弟掰彎這件事,是因為我是個腐!

>七樓:什麼?樓主是個腐?來認親一下!然後樓主到底對弟弟做了什麼?難道身為腐,你竟然跨過那一條禁忌的線,把弟弟直接──真人配對洗腦了?

>八樓:這就是樓主不對了,有節操有道德的腐同伴都知道,讓想像的歸於想像,讓現實的歸於現實。影響到真人是要上火刑台的喔!(拿火把)

>樓主:這種常識我當然知道!我沒洗腦我弟真人配對!只是姐姐我比較不會用電腦,所以讓他幫忙抓資源而已!其他也只有幫我念稿子、寫同人小說和翻譯外國好文而已啊!

>十樓:……我覺得這個樓主在炫耀。

>十一樓:抓資源!念稿子!寫文和翻譯!樓主你竟然把弟弟養成了腐男子、同人男!我也想要這樣的弟弟小天使!

>十二樓:所以,樓主的意思是,因為弟弟被你拖著在耽美的道路上走得太遠,現在自己也彎了嗎……點蠟燭。

>十三樓:點蠟燭,龍鳳大紅蠟燭。

>十四樓:點龍鳳大紅蠟燭,新人送入洞房!

>十五樓:新人送入洞房!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琴瑟和鳴、夫夫美滿!

>樓主:你們這群喪心病狂!最好全部老婆領兵單、情人變妹妹、受遇上受對方成攻、1被另一個1凹成0!

電腦前的我一摔滑鼠。論壇什麼的,根本一點用都沒有嘛!

又扯了幾樓,終於有個人說出一句比較正經的話。

>二十樓:我要問樓主,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難道你在看到那則告白前,都沒有發現什麼徵兆嗎?

>樓主:徵兆?他們感情一直很好啊。對方常常來我們家玩,一起打電動、看漫畫,我和弟弟出去看電影時,他也會跟來……

送出訊息,我繼續邊打字,邊默默回想。突然許多過去的畫面閃過腦海,在我腦中開始播放有雜訊的泛黃記憶膠卷。

國三男生和國一的弟弟打完籃球,全身是汗跑回我們家,兩個人親親熱熱一起進浴室沖澡。

高三指考,某個考生天天帶書跑來弟弟房間認真向上。考完學測就有學校讀的我和高一的弟弟一起嘻嘻哈哈開電視刺激他。

弟弟上大學就搬去南部住。那時大三的對方常去弟弟宿舍玩,我媽還會拜託他帶水果餅乾南下快遞。我有時跑去小鬼頭租屋處小住一天時,都是他們兩個一起來客運接我。

……往事歷歷如姦情,我又把額頭撞上桌面,為自己的遲鈍感到悲哀。

「施學勸。」穿著動畫睡衣的我恨恨咬牙切齒:「原來你那麼早就在覬覦我弟!你這個光源氏、正太控、衣冠禽獸!」

***

求助了一個早上,反而心靈受創。我默默關掉電腦,幽魂一樣倒在沙發上。

從小帶著去買便當養大的弟弟、連小學聯絡簿都是我簽名的弟弟,竟然就這樣被施學勸拐走了,我的心滿是哀愁。

嗯?不對!還有希望!

我猛然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在客廳開始背手繞圈。

剛剛施學勸輸入的對話顯示,弟弟說他要考慮,弟弟說他要問我這姐姐的主意──

那我只要大力反對,不就好了嗎?

我振奮起精神,表示要對敵人採取嚴正的打擊態度!如冬天寒酷、如夏日熾烈!

門鈴響起。我保持剛剛的振奮,氣勢洶洶走去開門。一拉開鐵門就看到新出爐的死敵第一號施學勸先生溫文有禮,一身淺藍襯衫筆挺站在門外,下意識地,我直接又甩上門。

敵方進攻速度疾如風、掠如火,我軍需要重新整備以抗攻擊!

我平息下驚恐心情,深吸口氣。

低頭看看環境,我飛快速度去把身上動畫睡衣換掉,穿上面試工作時準備的短袖襯衫和女式西裝褲。桌上早餐殘羹髒碗全部疊起來,一股腦扔進洗碗槽。在確定客廳一眼望去還算整潔規整,我竄入浴室擠一坨弟弟的幕斯把瀏海抹向後方,眼帶殺氣再次走去開門。

被我晾在外頭足足三分鐘的施學勸在鐵門外看了看我,還是如常溫和。

「如玉,你又不是沒穿動畫睡衣在我面前晃蕩過,為什麼要特地換衣服,才來開門?」

「什麼動畫睡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面無表情。

「你不打算讓我進門嗎?」施學勸挑眉:「隔著鐵門,我們不好說話吧。」

「我當然會讓你進門。」我皮笑肉不笑一聲,打開白鐵門,並決定這男人一進來馬上給他好看。

鐵門剛開,施學勸身後的大樓電梯門也開了。我家那個據說要晚上才回來的弟弟出現在他男人後方。

不是吾等戰士不給力,連友軍都跳槽了,還能做什麼呢?

看他們一個紅T恤,一個藍襯衫,我扭頭哀傷。

自古紅藍出西皮,你們是在默默向姐姐我出櫃對吧?對吧?

***

「姐。」弟弟對我喊一聲,又用一種我認不清意味的眼神看了施學勸一眼:「學長。」

「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要打球?」我勉強保持笑容,側身讓弟弟進門,那個施某人也厚顏無恥跟著走進來,被我丟了幾個眼刀。

「印刷廠那裡通知我排版出問題,我回來處理。」他放下球拍,皺眉往房間走。

說到這裡,是時候好好介紹一下我家弟弟了。

腐族群喜歡耽美,相對的,也有人創作耽美作品。

作品完成後,不管是小說還是漫畫,有一部分的人會自費出版,印成書來販售。早幾年都還是在動漫展等會場設攤,近年則陸續開通了通販,也就是網路選購、送貨到府。可以說是與時代一同進步,更便利性、多樣性、自由性,來賓掌聲鼓勵。

而我家弟弟,便是這些創作者其中之一,而且還頗有名氣。

簡單來說,他是個BL大手。

且不說他是如何從純粹找資源進化到寫文畫圖,單純討論他高二便拿我的身分證去報名擺攤這一事實來說,就知道我弟是個人才。想到這,我都會在心中默默用小碎花手帕抹眼淚。

弟弟啊,你真的走得太遠,姐姐都追不到你了。

但至少今年動漫展,還是留個社團入場名額給姐姐好嗎?我願意為提早進場搶書為你當兩天的攤位收錢小精靈。

另外,弟弟的筆名叫『藏嬌』,常被誤認為女性創作者。至於他為什麼取這名字……

泛黃記憶中,多年前的我:『弟,雖然你叫做顏金屋,但你也不能自暴自棄當陳阿嬌啊。』

『不要提我的名字!』他怒:『為什麼你可以有顏如玉這種正常名字,我卻得叫做顏金屋!爸當年到底是怎麼想的?』

『沒聽過嗎?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爸爸的苦心,你要懂啊。』我苦口婆心:『至少他沒把你的名字取成〝顏黃金〞,這點你就該偷笑了。』

『……』

弟弟當時的悲憤神色,我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那表情幾乎只有去年他發現送印書竟然封面顛倒的時候才能媲美。

所以,今天我看他走進房間時的不耐臉色,大致判定這次印刷遇到的只是小狀況。讓他自己處理正事去,我轉過身,面對跟進門的施學勸先生。

「你看到了,我弟很忙,沒時間跟你談事情。」我瞇起眼,擋在房間門口。

施學勸笑了笑,笑容很是文青,這個斯文敗類。

「沒關係,反正我不急。」他呵呵,提起手上塑膠袋:「這是你們家愛吃的那家豆花。伴手禮。」

我微笑收下。豆花?很抱歉,我是愛吃,但我弟不愛啊。你連他的喜好都不知道,這樣怎麼跟我弟談戀愛?魚唇的凡人呀──

「關於學弟……」坐到沙發上的施學勸開口。

「請用茶水。」我把白開水杯子放到桌上,喀地聲音不大不小正好打斷他的話。

「我昨天有跟他討論……」

「來,花生,盡量吃。」我坐下,熱情笑著把桌上待客零食推到他面前。

「你今天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了?」他詭異看我:「嗯,不說這個。老實說,如玉,我今天來是想……」

「我去洗點水果給你。」我直接站起來:「先看個電視──」

「如玉。」施學勸半歪過身,伸出手擋住我,皺眉:「你不打算聽我說話?」

我臉色一陣變幻,半是心虛半是怒意。

我當然不想聽你說話。你可是想拐走我可愛弟弟的男人!

施學勸瞇起鏡片後的眼睛,我則慢慢握緊拳頭──

弟弟挑在這時候走出房門。

「好了,搞定。」他鬆了口氣說:「我今天不打球了,姐,我們去外面吃飯吧……」

弟弟站在他學長和他老姐我中間,左看右看,挑起一邊眉毛。

「你們這是在吵架嗎?」

「當然沒有。」施學勸看著我。

「怎麼可能。」我回施學勸一個甜笑。

「那就好,我們三個一起出去吃吧。」弟弟又看看我們兩個,突然向我打量過來:「對了,姐你什麼時候換衣服了?早上那件睡衣呢?」我家賢慧弟弟瞪來一眼:「你不會又脫了,隨便扔床上了吧?」

我摀臉嚶嚶。

弟弟啊,當姐姐如此努力捍衛你的貞操時,可以不要在後面扯後腿嗎?

 

3.

 

醫院之中,醫護人員來來去去。

 

復健室裡頭,我一個出力向下,阿伯胸椎發出劈啪聲。

 

「唉唷!」趴在治療床上的歐吉桑喘氣,台語口音:「開啦開啦,打開啦!」

 

「阿伯你開個胸椎而已,不用叫那麼大聲啦。」

 

我笑罵,叫下一位患者上治療床。復健室好幾個治療師走來走去處理病人,而準時報到的大爺大媽們,身上或連著電線、或包著熱敷包、或正在由治療師們實行徒手治療,一張嘴卻也都沒關起來,隔著床位聊天互侃得熱火朝天。

 

「安奈打開後面,有夠爽快。」花襯衫阿伯從治療床爬下來,神清氣爽扭腰拉臂活動筋骨:「老師,你唔知安奈一用,我整個人氣嘛通、身軀輕鬆,讚啦!」

 

「剛把位置喬回去,你也別亂動。」我叉腰嘮叨愛作怪的病人。

 

「換郎,你緊過。」後頭大媽嫌棄把阿伯推走。

 

「開槓一下也不行,大家認識這麼久了對不對?」阿伯皺著臉,台灣國語順溜一句,又扭扭尊臀:「還推我,查某人馬卡溫柔點──」

 

「對你溫柔衝啥,做完就緊去換下一樣啦。」大媽罵完躺到床上,扭動身體躺得舒服了,才笑得像朵花來看我:「顏老師,我擱來啊。這隻手吼,又開始痛了啦。」

 

「你又去搬貨了喔,李阿姨。」我無奈問,雙手嫻熟檢查起大媽右手。

 

「丟啊,最近業績好,就、就多搬了那麼一咪咪啦。」

 

大媽腆著臉笑,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一點點距離。我真信她就是傻了。

 

「厚,就跟你們說,受傷了就不要那麼拼命做。」

 

我換了個嘮叨對象,對面給實習生電療的花襯衫阿伯咧嘴指著大媽,一臉風水輪流轉的幸災樂禍,然後被大媽一個威脅揮拳嚇得縮回去,自己摸摸禿頭。

 

「啊丟是我女兒嘛愛結婚了,想說給她賺點嫁妝咩。」大媽繼續撒嬌樣。

 

「所以啊,做多了手就會痛啦。」我施力:「這個角度會痛嗎?」

 

「痛痛痛,」大媽哀,左手來救右肩膀:「顏老師,卡溫柔點!」

 

「好啦,我們來弄一下。」我毫不留情說,換個角度繼續把她手往上抬:「這樣會不會痛?」

 

「安奈不痛。」大媽鬆口氣。

 

「好,那我們動一動。」我繼續治療,順便聊點話題分散患者注意力:「你女兒要嫁囉?什麼時候啊?」

 

「明年啦,再請你吃喜餅。」捲頭髮的大媽高興起來,右手臂也放鬆了點,方便我再向上增加角度:「顏老師你咧?有對象某?」

 

「沒啦,沒空啦。」我隨口說,突然想起家裡那個小的和施學勸,黑下臉:「光擔心我弟了,沒空找啦。」

 

「拎小弟怎麼啦?」對面花襯衫阿伯問:「不是在高雄讀冊?啊是發生什麼事?」

 

「回來住啦。」我說,低著頭摸大媽關節位置,然後把手臂放回原處開始下壓,順口碎碎念:「遇上一個對象,搞得我好煩。」

 

「是不良少女喔?」大媽一驚。

 

我想了想施學勸那個文明樣。

 

「不是,大學畢業的。」

 

「那就是個性很不好囉?」花襯衫阿伯嘖嘖。

 

我又想了想施學勸那個斯文臉。

 

「呃……也還好啦,性格不錯。」

 

「甘是騙感情的查某?」在等候座上的下一個病人阿嬤忍不住插嘴:「少年人,容易被騙捏!」

 

「騙、騙感情喔?」我忍不住頓了頓,很是糾結:「沒有啦,人還在追我弟啦,看起來應該不是玩玩而已。」

 

「啊某你是在煩惱什麼?」阿伯奇怪叫:「人家女孩子聽起來挺好啊?」

 

「唉唷,就是!」我惱羞做治療:「你們不懂啦,反正我現在試著把他們倆個分開,可是就一直失敗,超煩的。」

 

「蝦毀!」

 

周遭幾個熟識的老病人嘩然,立時發出不贊同的聲音。

 

「顏老師,這就是你不對了。」還在我手下的大媽先開砲,一臉痛心:「人好好的,棒打鴛鴦太超過了啦。」

 

「丟是共咩。」阿伯連連點頭:「你阿弟的事情你管這麼多衝啥?年輕人現在都是那個什麼、自由戀愛!不是很好嗎?咱以前還沒有哩,都嘛父母決定。顏老師,看不出來你那麼古板喔?」

 

「我不是古板啦,對方真的不適合啊!」

 

我惱怒。然後背後被拍了拍。

 

我們治療床隔壁,正坐著電療的一個瘦小爺爺彎著駝背,很是認真嚴肅勸告:「顏老師──阻礙人家姻緣,會被馬踢喔。」

 

我整個臉都黑了,正要說話,腦後被一個資料夾打中。

 

「哎!是誰──」

 

轉頭,眼前站著治療袍潔白如雪的學姐。

 

「學姐好、學姐您好、學姐您真好。」立刻低頭賣乖。

 

「做治療還分心聊天,顏如玉你是不是想再被外派去上課?」學姐挑眉。

 

「小的這不是促進醫病關係、加強病人和醫療人員的連結嗎?」面對從實習到職場都帶著我的學姐,我繼續沒臉沒皮諂媚,順便讓做完徒手的大媽下床換治療項目。我搓著手靠到學姐身邊:「學姐,您找我有何吩咐?」

 

「走開點,熱。」懶洋洋用資料夾把我隔開幾公分,學姐說:「你前天說過,今天想早退?」

 

「喔對!」我整個人振奮精神:「可以嗎?學姐?」

 

「理由呢?」

 

「高中社團聚會。」我笑得燦爛:「地點有一點點點點遠……正常下班會遲到啦。」

 

「高中聚會,早退什麼。」她又用資料夾拍了我臉一下:「下午病人都不做啊?」

 

「最後兩位患者剛好請假了嘛。」我雙手合十:「學姐──拜託讓我早退啦──啾啾你、啾啾你?」

 

「說人話,顏如玉。少裝可愛。」學姐白眼:「也行啊,那你明天晚上要加班,幫我寫評估。」

 

「欸?」我哀鳴。

 

「不然,」她想了想,換了條件:「今年你還是一樣會去國際書展吧?順便幫我帶書回來。」

 

「欸欸?」我臉更苦:「學姐你每次買書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太重了啦。我還是給你寫評估好了。」

 

「不行,就要書。打折當然要一次買全套啊。」學姐笑瞇一雙眼睛,用資料夾拍拍我頭:「帶行李箱去裝吧──書一本都不准給我摔傷!」

 

我哀傷恭送學姐轉身離開,嘆口氣,轉身去面對剛才已經默默自己爬上治療床的下一位患者。頭髮全白的老奶奶看看我,突然又拉了拉我白色治療袍袖口。

 

「顏老師啊。」她責備眼神說:「記得啊,那個阿伯剛剛說了,妨礙姻緣,會被馬踢的喔。」

 

***

 

下午時分,街道人來人往,某一家咖啡廳門口串鈴悠揚輕響。

 

採光良好的店內一角,長葉觀賞植物墨綠生機,姿態喜人。

 

「師父!」店員抱著托盤逃進櫃檯,含淚向泡咖啡的店長哀鳴:「那群女魔頭又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好怕!」

 

「怕什麼呢?」頭戴禪字頭巾的年長店長一手拈指,做佛祖拈蓮貌笑說:「不過是幾位可愛女性的茶話會罷了。」

 

「可是,她們的談話內容令弟子惶恐啊!老是兩個男人、兩個男人的,到底在說什麼?」

 

年輕店員抓來旁邊抹布扭緊,直想躲到店長身後。店長不贊同看他。

 

「不過是些貪嗔愛怨之言,與昨天那群貴婦所說八卦有何不同?」店長訓話:「你要記住,不管她們談論的是男是女、是虛是實、是二次元是三次元,只要入我門來、飲我咖啡,我們呢,就當一視同仁、普渡眾生才是啊。」

 

店長雙手合十,眼神莊嚴慈悲。

 

店員大張了嘴呆愣,在他眼中,店長好似身後一圈佛光,盤腿飄浮了起來。

 

***

 

一干人把直盯櫃檯的眼神收回來,女性們圍成一圈偷笑。

 

「那店員一定是受!」

 

「店長在上店員在下,經典配對!」

 

「那可不一定。」有人說:「我喜歡下剋上,而且店員比店長高呢!」

 

「身高是浮雲!」

 

「就是,而且床上無身高!」

 

「什麼東西!」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門前串鈴再響,我匆匆走進咖啡廳,看到的就是眼前這般景象。

 

「嘖嘖。」我走到姐妹們桌前站定,搖頭譴責:「你們又在欺負人家小店員!」

 

「如玉總算來了。」綠外套的女公務員阿簇慵懶微笑:「就你一個遲到。」

 

「學姐放我早退,不然會更晚。而且我最近有不得不說的煩惱。」我哀傷說,滑進姐妹們給我騰的空位:「不過再煩惱,也要與你們喝杯咖啡。」

 

「油嘴滑舌。」一身簡便裙裝的日文翻譯小花嗔道:「不是要拿你們家藏嬌弟弟的新書來嗎?書呢?」

 

「別說,」我攤手:「印刷廠出了點小問題,要晚點取貨了。」

 

「趕得及場次就好。」身為新任老師的星星手捧咖啡杯啜著,彷彿叮嚀學生要按時交作業:「要是來不及擺攤,你弟會被他的粉絲們生撕了。」

 

「不怕,」我哈哈:「富奸都沒事,我弟一定可以逃過他讀者的追殺。」

 

「好啦,聊天到此為止。」穿著遊戲T恤的遊戲設計師芭芭拉拍了拍手說:「人到齊了,開始這次的半年成果發表吧。」

 

聽了這話,我們一群女孩正襟坐好,一個個躍躍欲試看向主席芭芭拉。

 

「那麼,」芭芭拉挑眉,擺手:「誰先來?」

 

「我我我!」月牙先舉起小銀叉子,瞇著眼笑。她從轉身從後面掏出袋子,亮出一把手工陶瓷項鍊:「來,見者有份。」

 

「月牙,這不是魔獸世界的爐石嗎?你把它做成項鍊啦!」我們一群人驚嘆。

 

「遊戲提醒不是說了嗎,除了在艾澤拉斯一同冒險以外,也要常和朋友出來玩。今年電影特多,我們約會也多,」手工藝師父淘氣笑著,看我們一人傳一個發送下去,有幾個人當場把項鍊戴上:「一人一顆爐石,保佑大家出門順利,平安到家。」

 

「有夠貼心。」阿簇摟過月牙笑:「而且月牙手藝愈來愈好了!」

 

我們嘻嘻哈哈一陣,換星星甩出一件動漫角色服裝。

 

「登愣──」星星得意說:「看,我和小蘿今年場次要出的角!」

 

她一手拿衣服,另一手勾住旁邊妹妹。

 

「我們姐妹今年要一起上場!拍出好東西再分享給你們看,嘿嘿!」

 

「小蘿今年也要一起啊?」我們嘻笑。

 

剛升上小學六年級的小女孩用吸管喝果汁,發現自己被大姐姐們注目,害羞笑起來。

 

「小蘿最棒了,已經學會用縫紉機囉!」把妹妹帶進圈子的Cosplay愛好者星星一臉驕傲:「她今年的服裝是她自己試著慢慢做的唷,你們到時候就知道了,小蘿很有天份的!」

 

「天啊星星。」我忍不住去摸一把她手上衣角,讚嘆:「你們玩Cos的人真的好強。」

 

「當然,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啊!不過,道具方面,我是交給一起出角的團員處理啦。」星星愉快說,又掏出幾件娃裝:「這是這兩個月的作品,家裡養娃的有沒有人要先帶走啊?友情價喔。」

 

「你上次那條藍色裙子,網拍賣到六千耶。星星,這次友情價是多少啊?」

 

「看在我們是高中社團一員的份上,」星星抬了抬眉毛笑:「算你三千八有找。」

 

「你才三八!」

 

「哈哈哈哈!」

 

「芭芭拉,最近有什麼遊戲好玩啊?」我轉過去笑看主席大人,單手托頰:「來推薦一個,大家一起跳過去?」

 

「有一個國外的,要嗎?帳號賣斷?」遊戲業界人士問大家。

 

「交談要用英文耶。」

 

「還好啊,遊戲玩家溝通起來都很口語。」芭芭拉比了個手勢:「那遊戲職業平衡做得不錯,我們團裡的人相處起來也很有趣,你們等封測結束看看?」

 

「還在封測喔。」阿簇說:「那你之前在忙的案子呢?」

 

「我們公司的遊戲在下個月上市。」芭芭拉聳肩:「你們也可以找來玩,給我點意見。新手村和剛開始幾個城鎮的劇情是我寫的。」

 

「喔喔,好期待!」一群人鼓掌。

 

「換我啦。」阿簇微笑,搬出一疊書:「半年份的本子,親友價。」

 

「阿簇最近在萌什麼?」我們湊過去,看她畫的同人漫畫:「還是歐美圈的?」

 

「復仇者聯盟、超人、蝙蝠俠、007、魔戒、檔期大片。」阿簇一路念過去,末了摸摸尖下巴:「影集的話,BBC福爾摩斯和超自然檔案又出新一季了,簡直是看不完的節奏。」

 

「美劇就是個坑啊。」月牙無奈說。

 

「但英劇就算一季只有三集,也是大坑。」我沉痛道。

 

在場姐妹一起嘆了口氣。

 

「如玉,你呢?」芭芭拉看過來:「這次準備什麼了?」

 

我聞言,呵呵笑,拿出一個隨身碟。

 

「本年度推薦同人文五百篇、本年度經典耽美文五百本,總計一千個檔案。」我笑瞇瞇說:「誰要先下載?」

 

一群女人抓著隨身碟去開筆電了。

 

我靠在椅背上,享受姐妹們相聚的時光,和隔壁決定不參與隨身碟爭奪戰的阿簇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仙人掌和Cat這次沒來?」

 

「她們一個去澳洲打工,一個去德國玩。」

 

「仙人掌去德國?」

 

「你也知道她想調戲衛兵多久了。」阿簇掩嘴笑,指甲上彩繪似花:「她可是為了軍裝衛兵學會五國語言的女人。」

 

「她一直很有魄力。」我乾笑。又想起家裡那個也很有魄力,甚至敢跟老爸叫板的小鬼,頓時嘆了口氣。

 

「你有心事?」阿簇歪頭看我,吹了個泡泡。

 

我沉默一下,用力點點頭,抬頭看她。

 

「阿簇,等等聚會結束,能不能陪我續攤吃個晚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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