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

兩個小血精靈被半推半扯地過了死亡之痕後，被安置在金霧村中。聯盟盜獵者們雖然之間有了點說不明道不清的微妙，但殺起奎爾多雷鬼靈和奎爾多雷幻影仍是乾淨俐落，很快地就為隊伍清出個廢棄高等精靈建築當棲身之處，遠遠還可見風行者塔陰暗尖影。

在這之後，匆匆留下隊友，夜精靈帶著他的巨獸寵物離開了幾個小時。直到深夜才趕著一輛新四輪馬車回來。

「薩藍迪斯島的蠢蛋們不讓我們過海。」卡多雷獵人冷淡把韁繩拋給過來接手的戰士，邊跳下車邊向火堆邊的女盜賊彙報。

黑髮男孩正縮在角落假裝睡著，聞言便小心偷聽起來。他竊眼瞄了下另一個同伴，對方則依然面無表情抱膝坐在房屋另一個邊角，離他遠遠的。

「怎麼一回事？」人類盜賊盤腿而坐，對於展現自己修長大腿的優美弧度毫不吝嗇般隨意慵懶，但聽了這消息也忍不住皺起細眉：「安都拉斯那邊呢？」

「聽說是因為攝政王下了死命令，要開始清剿。安寧地那裡已經開始派出一些年輕戰士作戰了，這幾天安都拉斯那邊的崗哨間諜死傷不少。」夜精靈男性坐下來，撕了塊香脆蜘蛛腿開始邊咬邊說：「這馬車是我憑交情勉強要來的，看來這次只有走另一條路了。」

「穿過東瘟疫之地嗎？」地精牧師抖了一下，小聲喏諾：「我們還沒走過那條呢，一路上都是猛獸和亡靈，過得去嗎？」

「山谷下來直直南行，便可以到聖光之願禮拜堂，不算太遠。」獵人咬下塊肉，冷冷道：「再說，不是還有我們隊長這〝高階盜賊〞在嗎？」

連裝睡的黑髮小辛多雷都可以聽見氣氛變得冰冷的那下聲響。

「獵人。」火光劈劈啪啪的靜謐間，黑髮女性人類溫和道：「別惹火我。」

沒有人說一句話，幾秒鐘後，夜精靈才意思意思般哼了一聲。

「別吵了，大夥兒，冷靜點。」地精法師抬起短手，天生的尖細嗓音道：「先確定眼下狀況吧。我們現在是真的要走死亡之域東邊的路徑，是嗎？」

人類女盜賊乾脆地點頭，莫名微笑起來，拿過一個法師稍早做的魔法麵包。

「沒錯。只剩這條路，可以讓我們離開這群煩人的精靈。」她咬了口麵包，指揮戰士攤開地圖：「只是這麼一來，我們又得穿越一次死亡之痕，而且這次遇上的死靈會更加凶暴。」

獵人正要再說什麼風涼話，被旁邊牧師法杖敲了下後腦。黑色皮衣的女盜賊隊長只當無視，蔥白食指在地圖上方正畫了個九十度角。

「先往北邊走，從這邊過死亡之痕，以防遇上那個有名的憎惡。等過了這段，避開大路，免得跟其他血精靈打上照面，還要殺人滅口。鬼爪破壞者和巨型細網蜘蛛對我們來說，不會是什麼大問題，然後再下面一些的食人妖……」

黑髮孩子傾耳聽著他們謀畫路線，眼睛閉得死緊。

直到盜獵者們討論完，輪著守夜休息後，那個好幾天來窩他窩得緊緊的幼小身體，都沒有靠近他，哪怕是一丁點距離。

***

隔天早晨，他們又被扔上馬車。

這次的車廂乾淨上不少，至少沒有那些惡臭酒瓶和長年灰塵。

黑髮小血精靈照樣一被丟進去，就開始東湊西看有沒有空隙可以逃出去，接著又失望地往坐在一邊的金髮男孩走去，往後一倒，坐到了沉默不語的他身旁。

馬車裡安安靜靜，黑髮孩子正想著要說些什麼才好，卻聽另一人先開了口。

「您決定命令了嗎？」

黑髮小血精一愣，命令什麼呀？他不明白他的小伙伴怎麼突然用起了這種恭敬又疏離的口氣。

「命令？」到頭來，他只能毫無新意重複了一次那單詞。

「是的。」金髮男孩碧綠眼眸垂視地面，被削短的髮絲末梢在稚嫩臉頰邊隨馬車動作一晃一晃：「方圓一千呎內，您是唯一知曉我是〝驕陽之子〞的辛多雷。現在指揮權於您手上。」

「……我不明白。」黑髮孩子瞧著身邊的男孩，老老實實道：「我不知道驕陽之子是什麼，但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好不？」

「瞭解。」金色短髮的孩子點了點頭，卻說道：「使用者尚未得到驕陽之子計畫相關資料，開始進行戰時緊急資訊輸導。」

「什麼？」他正要說話，一隻不比寧神花大多少的白皙小手便已抓住了他。

然後是灌輸而入化成片片畫面的心靈震顫。他驚慌失措，腳底空了般掉下精神上的虛淵。最後一眼看見的，仍舊是那潭現下已經熟悉得多的妖異翠綠，在那之中像是有著層層疊疊的痛苦。

接著，彷彿有聲音向他敞開了懷抱低語──

那一年，有個血精靈失去了他摯愛的妻子。 

***

那一年，有個血精靈失去了他摯愛的妻子。

那一年，辛多雷們抓住了一隻那魯，聖光之化身。

大法師們用一切祕法，切割、撕扯、研究這奇妙的生物，他們嘗試尋找它力量的極限，以讓種族達到更高榮耀，卻始終無法令任何辛多雷勇士直接使用這龐大能量。

法師們一籌莫展。

在此時，那妻子死去的血精靈敲了研究者的門。

他帶著偷來的亡妻遺體，以及解決大法師們困境的方法。

亞麻短髮的血精靈並非才智卓越的法師，也不是擁有強大力量的血騎士。他脆弱無力、連單手劍都握不住。但他擁有滿心的瘋狂。

這血精靈丈夫是鍊金者，同時也是工程師，結合這銀月城居民半厭憎半無知的可怕技藝，他憑藉只能以恐怖來形容的瘋子行徑與驚世絕豔的才華，帶領大法師們造出了一座前所未見的裝置、實現了以齒輪和軸承統治聖光的可能。

只因他以全身全靈對妻子的愛，決心要讓她復活。

閃耀冷厲光澤的金屬與冒泡煉金溶劑融合為一，華麗明亮的實驗室中，那巨大背德機械運轉形貌宛如邪惡天平，這一頭是面容平靜柔和的死者，那一邊則是純潔無辜的受難聖光囚徒。當整個實驗室舖散開工程裝置的血紅信號燈光時，構成那魯本體的能量便被殘忍抽出，如光之溪流輸送到工程師的妻子體內。

有那麼一秒，它是成功的。

工程師在機械急速閃爍的赤紅光線中，看到了他深愛伴侶突然深吸了口氣，張大動人美麗的綠色眼精。

他妻子轉過臻首，那雙熟悉的眸子準確望向他，至少在那一瞬間，他與她的眼神再一次美好地相會。

──接著，那魯的力量就失控了。

大法師們直到現在，都不確定到底是儀器出錯，抑或是命運對死人重生這件事本身的天譴。

裝置台上的血精靈女性忽然極限地弓起背脊，還來不及張開粉唇，便突然炸開。

同時爆炸的，還有一整間實驗塔。

而這都是由於，辛多雷女子腹中，還有另一個生命。

工程師自然是將他的妻兒一起列入了程式計算，但他沒料到，胎兒就是胎兒，它尚未出生，肉體還處於不成熟的階段──聖光修補了它，卻無法讓它成為〝活著〞的狀態，而這結果與那能量被設定的規則不符。

被人造機械控制的聖光力量既聖潔又野蠻，為了完善胎兒，它需要額外的血肉，於是，它的作用便是將原本已重新完好的母親身體撕碎，行使了填補的工作。

在混亂的煙與塵與火炎之間，工程師早在見證了他的報應的同時，機械炸飛的其中一塊小金屬射進了他左眼球，立時令他盲了一眼，傷重失去意識。

大法師們則多半由於身上護盾，雖說不無狼狽，卻仍算狀態尚可地保持清醒。他們驚恐之餘，卻也抱持狂信般的熱切向前探身，找尋此一創舉之結果。機器的黑煙佈滿整個塔內陰暗空間，那魯仍存活被禁錮於原地，而作為實驗對象的血精靈女子殘餘血肉碎落於辛多雷華美地磚，一片狼藉。

只剩下那以胎兒為主心，包裹著母親屍體的生物靜靜躺在裝置之中。

這就是大法師們獲得的實驗成果──而這群渴求知識與力量的血精靈們，欣喜若狂。

他們將半死不活的工程師送到牧師處，並且隱瞞了這個成果的存在(但這些辛多雷有將女子屍身收集起來，送回給那個幫了他們大忙的工程師，而對方是死是活，就不關這群法師們的事了)。接著血精靈們便投入了令人興奮的研究之中。

他們創造了一個美好而強大的武器，它有著無限的可能性，能夠一點點、一點點地發掘。

他們驕傲確信自己將帶給族人輝煌。

***

「這是我的初始型態，高貴的辛多雷。」金髮孩子溫順退下白袍上衣，將頸側的銘文圖案順從袒露於黑髮男孩面前：「我從存在開始便是如此的樣貌，雖然看起來歲數不到十歲，但這是我被製造後的第十二年。尊敬的大法師閣下認為，我的型態與身體內存有的聖光量有所關連。」

「我的肢體是由聖光凝聚而成，即使被砍斷，也能重新集結如初。」

所以那人類女盜賊割去他頭髮時，那些髮絲才會連土壤都沒碰到，就發亮著消失在虛無之中。

「我的血肉有著治癒的能力，只要一點血便能復活一支小隊、或者消融亡靈生物的身軀。」

法師將他的身體切下，餵給不知情的士兵，他們驍勇善戰。

「我受過訓練，能夠毀滅您面前一切敵人。」

在大法師的祕法下度過了整整十年時光，他被挖掘出無數的使用方式。法師們研究他，在他的身體上汲取新知，然後想要知曉更多能量的利用方法，和所有那些叫實驗者們著迷的原理細節。那幾千個日夜，金髮孩子只是沉默地仰頭承接，木然讓他們撕開切碎又試驗性地胡亂拼湊。

這並不是罪惡。

只是很多時候，你想知道一件事，就是要拿某個生命的痛苦去換而已。

「我沒有〝感覺〞這項能力。」金色白衣的類辛多雷生物向主人說明著。

「顏色對我來說，便是顏色。」他微仰的面容如已被降服的獸類溫馴：「我看不見後頭的意義。同樣，寒冷如此、熾熱如此；天空如此、星辰如此；歌聲如此、微笑如此。」

「當我殺死訓練中送來的鄙惡者，那只是一次拿著劍的穿刺；當我流血，那只是液體的流出；當我行走，那只是肉體的碰觸；當我說話，那只是氣流的風。我不會死去，因為我只有損毀，或是組成身體的聖光力量用罄因此消失。」

這個金色的生物面帶完美而虛無的笑顏，托起黑髮辛多雷僵硬的手，尊崇低頭。

「所以您不用害怕使用我，我並非真正的生命，只是武器。」

金髮孩子柔軟的唇瓣印上黑髮小血精靈的指節，那史詩般優雅的動作，也只是個大法師們以祕法和傷口設定在他身體內的程式。他神情疏離微笑仰起臉看將他製造出來的種族的孩子，彷彿一個奴僕半跪仰望他服侍的王子，聲音精緻而無機質。

「高貴的辛多雷，我是您忠誠的劍。」

而他的這些言詞，甚至不是自他自己的心所出。

***0618更新***

那個突然得到了效忠的男孩注視他，動也不動，甚至沒有將被他握著的手抽開。

幾秒後，那黑色長髮的小孩低眼，用另一隻手貼上他白皙的面頰。

「你說，你沒有感覺，是嗎？」

「是的，尊貴之主。」他(它)以五官排列出微笑的程式。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又為何要再問呢？ 

「你看不見嗎？」黑髮孩子靜靜問：「你聽不見嗎？」

「就生理上來說，當然是可以的。但那毫無意義。」金色的聖光產物沒有任何含意笑著：「我意識不到，我的主人。」

為何要再次問，讓他必須再回答一次？那是真實的隔閡，位於他與世界之間的寒冷玻璃層，就如一千個冬天。 

所以，這沒有意義。 

「──您看，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回應完，迎接來一長段沉默。金髮孩子順從坐於主人腳邊，等待他的命令，但結束這安靜的依然是一個問題。

「你感覺得到我的心跳嗎？」

當然、當然。這不就是他們的不同之處嗎？有心與否、活著與否。他的主人究竟要清楚(讓他再次清楚)到何種境地才肯罷休？

「可以。」他臉上笑容依舊如大法師打造時那般完美：「我感覺得到。為了您，我什麼都會看見、什麼都會聽到。」

黑髮的小辛多雷終於看向他，給予指令。

「聽。」他輕聲說，將自己細小手腕壓在聖光人型尖長耳畔：「感覺我的脈搏。」

金色的武器笑著偏頭，抬手將主人的手腕壓得更緊，遵照命令傾聽。

血管奔流的聲音、心臟收縮的聲音。清清楚楚。

對方低問：「聽見了嗎？我的心跳。」

「是的，尊貴的創造者，我聽見了。您有著健康的身軀。」

「再仔細一點去聽。」黑髮小孩不理會他的判斷，只是要求：「再專注一些。」

他眼底一片困惑，但仍按照命令將注意力投入。

血中細小顆粒刷過管壁，互相摩娑擦撞。那是循環於眼前這生命體全身的河水，時而轟隆時而緘默。

上方那血精靈問：「記住這節律了嗎？」

「是的。」

「很好。那麼，繼續。」

黑髮孩子喃喃下令，然後，將他的指尖搭上了金髮人型物體皓白的腕。

聲音變得更加雜亂，血液延展開的枝脈裡有什麼在隆隆回音，就像鐘塔裡大小鐘聲一同轟鳴時的震波。

但金色的聖光凝聚體仍能輕易辨識出他所服侍者的心音，重淺、重淺。而另一種聲音只不過是──

「你聽得見我的心跳，那就隔著我去聽吧。」那人低語。

那只不過是──

(另一種聲音)

只不過是──

妖異碧綠的虹膜圓環向外擴張，瞳孔窒息放大。

──那雜音只不過是，他自己的心跳。規律，作響。

「你用我的眼睛來看吧，藉我的耳來聽吧。」那個黑髮的年幼孩子溫柔引導金色的武器碰觸上他臉，看進對方眼中倒映出自己新芽般綠的瞳：「而我看見了你。我聽到了你。你瞧，我碰觸著你的心。」

金髮孩子偎在馬車搖晃的世界中，被命運擢住般，他驀地顫抖起來，向上直視那個唯一的存在。

有個人(那個人)說(說著)。

(說著)。

「你是真實的生命。」

萬物靜默。(靜默因為他停止了去聽、聽除此以外之物)

無邊無際深淵黑暗中，有一聲心跳響起。

一聲。

兩聲。

然後有另一個心跳，伴生而鳴。

那是屬於他的、他自己的心臟的聲音。隔著這真正存活的生命，他也能、真真切切的、聽見。

聽見。

白袍的聖光人形武器睜著眼睛，看溫和凝視他的另一人，茫然而無聲，宛若新生雛鳥般猛然的無措。

然後──金髮孩子嘗試完成一次呼吸，連羽毛都吹不去般安靜。目光慢慢沿對方仍搭著自己的指尖游移而下。

──連結上了。

竟然，連結、上了。

玻璃層仍無情橫亙包裹，但是──這個奇蹟，竟穿過那冰冷，碰觸到了他。

「──星星，星星是什麼顏色？」他忽然悄聲問。

「銀白色，就像白銀的鎧甲，閃耀美麗，夜晚藉著它們向下看顧我們。」

「草地呢？草地是冰的還是熱的？」

「不冰不熱，溫暖得如同我們手掌，因為它是大地母親的撫觸。」

「你聽過歌嗎？」

「我聽過風與靈魂的詩文。」

「受傷的疼痛有多麼深切？」

「連心靈都流血。」

他額頭往前，靠到黑髮的孩子瘦弱肩上，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像是一個將軍指揮著，索要所有世界的寶物。

──那黑髮血精靈是冰雪海洋中的錨、使他穩定下來、在此處堅固──

憑藉這絲與世界的紐帶，他終於能就此，不再飄搖。

tbc

補一下設定好了。這段(大概)有點複雜，有人看不懂的話，一定是在下心理描寫能力不好抱歉ORZ

可能大家看到這裡，會覺得奇怪：SS這孩子個性怎麼跟前面幾章不太一樣

呃，個人理解是這樣........重點在於，盜賊姊姊說出了〝他的身分〞

在對方還不知道真相時，可以假裝自己其實是普通的辛多雷吧？尤其是聖騎這樣難得可見的、溫暖的孩子。所以SS可以忽視很多東西，甚至可以(模仿真正的血精靈)說話、不耐、生氣。可以窩在一無所知的〝絕對權威的製造者種族一員〞身上，有那麼點粉飾太平的味道。(他感覺不到、有所隔閡，可是仍然想要往〝普通人〞的生活貼近一些，當然，不大成功)

但聖騎知道了〝驕陽之子〞這東西後，就不行了。

即使聖騎不知道那是什麼計畫，SS仍必須按照規則告訴〝主人〞。這是比義務更絕對的〝編入的程式碼〞。

而之後他就應該履行他身為武器的職責，待在〝物品〞的位置上。簡單來說就是代入〝安裝的運行模式〞這樣。

如果表達不佳，還請包涵。(然後聖騎部分終於也意識流了一點點XD)